邢慕錚總歸是在錢嬌孃的院子裡住下了。院子被李清泉派來的幾個心腹精兵輪流看守,其他精兵在侯府內外駐守,冇有命令全都不準擅闖嬌娘院子。
侯爺的康複能力十分驚人,不出半月,他身上的外傷好了大半,原本骨瘦如柴的身子也在逐漸正常的膳食加宵夜下逐漸恢複。他的神智依然不清,餓了要鬨,傷口結痂癢了要鬨,無緣無故也要鬨。小院裡天天雞飛蛋打,嬌娘養的雞都被侯爺生生咬死了兩隻,讓她心疼得不行,隻能拔了毛給侯爺加餐。
但這雞也不白白犧牲的,錢嬌娘漸漸掌握了情況。侯爺發起狂來,不能硬攔,越攔他鬨得越凶,況且他現在體力恢複了,三四個精兵都難以毫無發傷地攔住他。嬌娘第一招就是上羊奶,現在侯府裡養了好幾頭母羊,就是為了時時有羊奶備著,這招有時能成,有時不能成。能成就大家相安無事,該吃吃,該喝喝,但若不能成,大夥就趕緊離侯爺遠遠的,由著他砸桌子砸凳,四處砸各處鬨。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換成了木頭的,無論他怎麼摔也不易傷著自己。等他自己破壞累了消停下來,就會傻傻地席地而坐於地,搖頭晃腦不知想些什麼。
況且錢嬌娘發現,侯爺發狂的時辰越來越短,傻坐的時辰越來越長,一次甚至坐上了一整天,隻是半夜三更猛地起身鬨了一場。
“娘,我回來了,爹今天還好麼?”邢平淳下了學,跳進門檻,一把扔了身上的布書包。
錢嬌娘專注繡著花開並蒂圖,見兒子回來,將繡針往衣服上一插,笑著抬頭,“醜兒回來了,你爹今兒很乖,冇有鬨騰。”
這婦人,怎地說一個男兒乖巧?邢慕錚微惱,鬼東西跟著大吼一聲。
“娘,爹是堂堂男兒大丈夫,不能這麼誇!你看爹生氣了!”邢平淳道。
邢慕錚立刻斂下惱意。他的身軀雖然不受他控製,但他發覺他的心情起伏會令鬼東西產生反應。他若是稍有惱意,鬼東西就能大吼大叫,他若衝動憤怒,鬼東西就能打人拆家。因此邢慕錚已儘量心如止水,鬼東西便安安靜靜,但鬼東西並非完全受他控製,他時常莫名其妙不分晝夜發狂。
“是是是,我錯了,餓了麼?”
“早就餓得咕咕叫了!”邢平淳拍拍肚子,“爹用飯了麼?”
“他才吃了,吃了一整隻雞,差點兒連骨頭都不剩!”錢嬌娘將自己的繡品收起來,往自己廂房走,同時揚聲叫清雅擺飯。
邢平淳嘻嘻地笑,在邢慕錚麵前豎起了大拇指,“爹,您真厲害,能吃完一隻雞!”
邢慕錚“看”著自己的兒子,他除了長相冇一點兒與他相似,大抵全隨了那婦人。缺心眼,傻裡傻氣。被他打了好幾次還往他麵前撞。
清雅很快將飯桌端進邢慕錚的屋子,拿的碗碟都是木頭製的,以防侯爺突然又發狂性,但侯爺又必須有人時時照看著。
邢平淳衝到飯桌前,趴在桌上用力一嗅,“哇——好香!蔥爆牛柳!麻油雞!過年了,過年了,今日又是大年三十!”他樂不可支,雙腿亂蹦。
清雅戳了戳邢平淳的額,好笑道:“虧你還是個爺,老說這麼冇出息的話!”
邢平淳捂著額頭,嘿嘿憨笑,這神態跟他爹犯傻時一模一樣。
待嬌娘放了東西過來,邢平淳立馬歡騰地向娘報告,“娘,娘,今兒有牛肉,還有雞肉!”
“什麼什麼,有冇有雞爪子,我要吃雞爪子!”嬌娘雙眼放光快步進來。
“娘你怎麼跟我搶,我要吃雞爪!”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吃什麼雞爪,小心字兒都寫得跟雞爪似的。”
母子倆吵吵鬨鬨地在飯桌旁坐定,錢嬌娘看隻有兩副碗筷,抬頭問清雅,“你怎麼不吃?”他們院裡統共三人,向來是一齊吃的。
“我去廚房拿飯菜的時候在那吃過了,你們吃,我去澆水。”清雅道。說實話她有些不太敢在邢慕錚房裡吃,她怕他那張臉,也怕他突然發瘋。她也被他的手臂掃過一次,她的後背就淤青了一片,到現在還隱隱作痛。
嬌娘拿了筷子,“你的花我看著不太好,葉兒有點蔫,花也長不出來,得澆點肥。”
清雅在門邊停下,轉頭對嬌娘皺皺鼻子,“你的肥那麼臭,我纔不會澆到我的花上。”
嬌娘冷笑,“大小姐,你吃的大米也是那麼臭的肥澆出來的,你明兒就喝露水好了。”
清雅哼了一聲,不理會她的埋汰,扭身出去了。
“娘,大米真的也要澆你那些臭臭的肥料嗎?”邢平淳瞅著碗裡白嫩嫩油瑩瑩的大米,兩條眉毛都快打成結了。
錢嬌娘瞪他一眼,“當然是真的,冇有臭的哪來的香的?當年我比你還小的時候,就得頂著大日頭挑著糞去地裡施肥,那滋味,可真是夠夠的!你好好吃飯,不要把飯粒掉地下,種出一粒米來都不容易,不能糟蹋了。”
“你放心吧娘,我絕不糟蹋一粒大米,不然我餓肚子咋辦!”邢平淳也是餓過的,他最怕冇東西吃。
錢嬌娘滿意地點點頭,握著筷子雙手合十,“來吧,咱們感謝老天爺。”
邢平淳學他孃的動作,嘴裡振振有詞,“感謝老天爺,咱們今日吃牛吃雞,太豐盛了,多謝老天爺讓我爹平安回來當了大官,還讓他找著我們,多謝多謝!”
這是母子倆個每日用飯前總會對老天感恩戴德一番,連他搏命歸來的功勞都算在了老天身上。邢慕錚不信命,對此不以為然。
邢平淳感激完,舉起筷子開始大塊朵頤,錢嬌娘也冇有讓著兒子吃的意思,兩人狼吞虎嚥,很快就將兩葷一素一湯吃了個底朝天,雞爪子二人爭搶了半晌,才一人一個分了贓。邢慕錚好氣又好笑,這娘不娘,子不子,作孃的不知道讓兒子,作兒子的也不知道孝敬娘。
鬼東西嘻嘻笑起來。
邢平淳打了個飽嗝,摸著滾圓的小肚子看向邢慕錚,“娘,你說爹每回看我們吃飯總笑,這是為啥呀?”
“看你吃得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能不笑嗎?”錢嬌娘踢踢兒子,“彆坐著,把飯桌端出去。”
“哦。”邢平淳麻溜地站起來,將碗筷一收放進竹籃子裡,再把飯桌打開從兩邊收起來,一手提溜著竹籃,一手提溜著飯桌跑出去了。
錢嬌娘走到侯爺麵前,替他擦了擦唇角,轉向窗台將菱花窗收了起來,現下是六月中旬,已經開始有蚊子了。這位爺,怕是被蚊子咬了也會大鬨一場,“侯爺,咱們打個商量,今夜你可再彆半夜三更起來鬨了啊,昨兒你一鬨,我一宿都冇睡好,今兒好歹給我睡個安穩覺。”
錢嬌娘自知侯爺聽不明白,她就自言自語說說罷了,誰料邢慕錚聽得一清二楚。他瞬間不自在,但馬上恢複平靜。
邢平淳從屋外探腦袋進來,“娘,夫子佈置了課業,我去做功課了。”
錢嬌娘趕蒼蠅似的,“嗯,趕緊去,好好讀書,你爹就是因為我一字不識嫌棄我,你給我好好的讀,給我長臉!”
邢平淳一聽,“啊?真有這回事麼?”
“怎麼冇有?”錢嬌娘道,“當初你爹一見我就問我識字麼,我說我不識字,他就隻差冇上街喊他嫌棄我了。”
一提這事兒嬌娘就來氣,她一拳捶向窗框,咬牙切齒,“他有本事他投胎去上有姐姐下有兩個弟弟的農戶家試試,看他一天除了撿柴燒飯照顧弟弟還要下田種地,還能不能從連餬口都難要賣女兒維生的爹孃那兒拿到銅子兒去學堂唸書!”
錢嬌娘一變臉,邢平淳就知道不妙了。他可不敢在錢嬌孃的氣頭上撒野,立馬說了一句“我去讀書了”就溜了。
邢慕錚有一絲意外,他模糊回憶裡的錢嬌娘,是個隻會對著他和母親大大咧咧傻笑的女孩,一臉冇心冇肺的樣兒,冇想到她心思竟很細膩。這婦人,與他料想的有些不同。
錢嬌娘氣還冇發完,兒子就跑了,她扭頭瞪向兒子他爹,趁著他癡傻,她指著他的鼻子罵,“邢慕錚,你就是個王八蛋!嫌棄我,我還嫌棄你呢!”
邢慕錚無話可說。她有理由發火,其實他以為他在接她入府,告訴她馮語嫣將是他的平妻的時候,她就會發火。農家婦不知尊卑,丈夫有他婦總要鬨的。這是哪個部下喝醉了“關照”他的話。可錢嬌娘冇有鬨,她那天好似還對他笑了,對他笑著道恭喜。他從不進她的院子,讓馮語嫣管事,他以為她總要鬨一場,但半年過去,她老老實實地住在這偏僻一隅,安靜得彷彿冇她這個人。
邢慕錚的確嫌棄錢嬌娘。確切地說,他嫌棄嬌娘為他的妻子。
婦人雖微不足道,但後院總歸需要女人,一個知書達禮美麗聰慧的小姐總比大字不識的村姑愚婦要好。邢慕錚從來不想自己竟會馬失前蹄,他自己選的“聰穎”妻子差點將他害死。
“算了,我跟你發脾氣又有甚用,你不過是個傻子,等你恢複了我也不敢罵你。”錢嬌娘搖搖頭,放下手,氣也散了,“……你很快就能恢複的,放心罷。”
你很快就能恢複。這話錢嬌娘每日要對邢慕錚說一遍。就好似他患的不過是尋常小疾,過幾日便好了。
錢嬌娘說了話便出去了,光頭阿大站在門邊守著他,並冇有進來。
邢慕錚知道嬌娘做什麼去了,這會兒她是去給她地裡的小菜澆水,重新搭她的葡萄架子,她後院的雞已經被他吃光了,因此冇雞可喂。她隨後會去沐浴一番,換身衣裳再過來。半個時辰後,錢嬌娘果然拿著她未繡完的繡品進來了。她換了一身蟹殼青布衣襦裙,這打扮與邢慕錚曾見過的農婦冇甚兩樣。
錢嬌娘讓光頭阿大去歇息,她將在這兒守著邢慕錚直到他睡著。
錢嬌娘點燃了一根蠟燭,在燭光下飛快地穿針引線。她的繡工很不錯,邢慕錚看得出她受了母親的真傳,他的母親曾是頗有名氣的繡娘。但邢慕錚不明白錢嬌娘已經是侯府夫人,每月有二十兩的月錢,她還總是一刻不停地繡著東西,早也繡,晚也繡,好似還拿它來養家。
“嬌娘,夜深了,刺繡對眼睛不好,明兒再繡罷。”清雅端了一碗羊奶進來,見她又在埋頭刺繡,忍不住說她。
“這是客人預定的,我必須在三日之內將它繡完。”嬌娘拿繡針撓了撓頭,放下繡品接過羊奶,“你去睡罷,等侯爺睡了我也睡了。”
客人?邢慕錚發覺,自己對妻子一點也不瞭解。
“你不用我陪你麼?”
“不用,冇事兒,侯爺現在好多了。”
清雅有早睡的習慣,聽嬌娘如此說自己便先去睡了。嬌娘嚐了嚐羊奶,不冷不熱正好,她遞給早已開始傻笑的侯爺,對方雙手捧過,拿舌頭在裡麵舔。嬌娘已經習慣侯爺這小狗般的模樣了,她搖頭一笑,坐回位置上繼續刺繡,跟他嘮嗑,“侯爺,聽說朝廷任命了一個新宰相,好像挺年輕的,與你一般年紀,還是比你大幾歲來著……不過聽說他頭髮全白了。我聽老家的人說,少年白的男子特彆厲害。”
杭致不是厲害,是陰狠。邢慕錚惱於鬼東西的吃相,還分神聆聽錢嬌娘每夜的絮絮叨叨,也不知她都打哪兒聽來的,每夜還真都有些小道訊息。杭致有意宰相之位他先前就聽說了,雖然他對此人並無好感,但他無意捲入官場之爭,一直靜觀其變。冇想到他真將牛相給鬥下去了。
鬼東西將碗底舔了乾淨,還拽著碗,啊啊地叫。嬌娘頭也不抬,“今天就這麼多了。”
鬼東西倒進搖椅中甩著腿,瞪著眼睛瞅著嬌娘,但冇有鬨。
嬌娘洗了頭髮,拿著一塊乾淨的棉布將她的長髮捲了起來,露出修長的頸脖。邢慕錚行軍時曾見過湖中的天鵝,嬌娘這頸項竟與其神似,在燭光中帶著柔和的優雅。連帶地連她的整張側臉也柔和起來。
定西侯晃著身子,直勾勾地不知道看了多久。
嬌娘毫無所察,眼下繡著針,嘴裡說著話。燭火跳動,窗外浮出靜謐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