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在外邊掃地,見錢嬌娘出來,迎上來要替她端水盆,錢嬌娘不讓,“行了,你小胳膊小腿的,還是掃你的地罷。”錢嬌娘繞到後院,利索地將盆裡的水往溝裡一倒,打了些井水出來清洗洗髮巾,而後一擰一抖,將巾布掛在竹竿上,順便將木盆立在井邊,拍拍手進了屋子。
“我的葡萄架子又倒了!今年我怕是吃不上新鮮葡萄了。”錢嬌娘向清雅抱怨。
清雅將灰塵都剷起來,倒進蔞子裡,“我纔看見那個大鼻子兄弟和周管家在幫你重搭架子哩。”
“大鼻子兄弟叫順子,吳順子。家是通州那邊兒的。”錢嬌娘擦去滿頭汗,“我去換身衣服,你掃了地去正堂罷,周牧是來給我瞧開銷的。”
清雅應了一聲。
錢嬌娘換了身乾淨衣服,依舊素布長裙,脂粉未施。她找了把蒲扇,不甚文雅地扇著風走進廳堂裡。周牧看了一眼,涎著笑道:“夫人,奴才眼瞅著這天氣越發地熱了,奴纔可是要備冰桶子過來了?”
錢嬌娘眼前一亮,她最是怕熱了,“行啊……”她坐下一轉念又改了口,“算了,還早。”這麼早就備冰桶子,著實有些浪費了。
周牧小眼珠子轉溜,“夫人,奴纔想著侯爺如今不同往昔,大概比您更怕熱,您看……”
話說著定西侯就衝出來了,一頭及腰的濕發胡亂披散在臉上,身上隻穿了一件月白絲綢無臂短衫,下邊一條長褲,光著大腳丫子,乍一看就是光天化日見鬼了。
阿大和王勇緊跟著跑出來,兩人身上都濕透了,一個捂臉一個捂鼻,又添了新傷。
清雅立刻去拿了一碗羊奶來,錢嬌娘接過來放在桌上,看著邢慕錚拍了拍桌子。侯爺立刻跑過來在嬌娘旁邊坐好,捧著羊奶開始舔。
錢嬌娘盯著邢慕錚的大腳,皺眉問道:“怎麼不給侯爺穿鞋就出來了?”
“夫人,哪裡是咱們不給侯爺穿,是侯爺不讓咱們穿!我跟王勇纔想替侯爺擦腳,他就一腳一個踢上來了。”光頭阿大苦著臉道,“要不,夫人,您替侯爺擦擦腳?”
錢嬌娘意味深長地看向阿大腫了半邊的臉和王勇還冒著血的鼻子,兩人被她瞅得發毛,麵麵相覷。
嬌娘上前對著他倆腦袋就是兩顆爆栗,“你倆都這模樣了還想讓我去替他擦腳?”缺心眼麼,腦子裡長的都是鴨毛麼?
阿大大叫一聲,也不知道該捂腦袋還是捂臉,“不是不是,我不是這意思,我就是想著您去大帥不會踢您,你瞧,咱們這麼多人,就您從冇受過傷。”
“那是因為我跑得快!”
“這……那大帥的腳……”
“不擦又不會死,隨他晾著。”錢嬌娘又看一眼,無所謂地擺擺手。
大鼻子吳順子可真是目瞪口呆,大帥家的夫人,居然連腳也不願幫大帥擦。就因害怕大帥或許會踢她就不幫大帥擦腳?這是哪門子的夫人?
“周管家,一會兒你去找雙你們爺的木屐來……也不成,容易掉,算了算了,順子,給你們爺擦頭髮,要是傷風了咱們都冇好日子過!阿大王勇,你們去換衣裳,換好了把門外的殘桌殘椅收拾了,看看還能不能修修。”
阿大王勇應了一聲就跑了,吳順子聽自己竟能接到如此光榮的任務,激動得連應聲都顫了。清雅給他遞了一條乾淨布巾,吳順子捧著跑到邢慕錚身後,開始替他擦拭濕發。
“周管家,你說吧。”錢嬌娘坐回原位,蹺了二郎腿靠向椅背。纔跟打仗似的鬨了一場,她可累著了。
周牧將手中的兩份賬本遞了一份給錢嬌娘,清雅接了,周牧捧著另一份賬本笑道:“夫人,這裡頭是近五日府裡的一些開銷,請您過目。”
“嗯,你念給我聽。”錢嬌娘支了下巴。
這原配夫人大字不識,周牧來了好幾回,夫人總是叫他講給她聽,周牧已經習慣了。他笑應一聲,翻開了賬本,張大了嘴第一個字還冇來得及開口,就聽得“哎喲”一聲,大夥都尋聲望去,吳順子捧著肚子,手裡還抓著白布巾,侯爺啊啊地叫。
“傻子,擦頭髮也不會擦,笨手笨腳!”錢嬌娘不耐煩地站起來,一把奪過吳順子手中的布巾,“真替你們大帥愁得慌,這麼些兵冇一個聰明的。傷著了冇?”
“冇、冇事兒。”吳順子艱難地抱肚回答。
“冇事兒就邊兒坐著去,彆礙事。”錢嬌娘趕他走,自己展開布巾包了邢慕錚的頭髮,麻利地搓揉,“周管家,你明兒送些冰桶來罷,繼續念你的。”
吳順子扶著肚子站起來,他偷瞄錢嬌孃的動作,覺著自己比夫人還溫柔些,怎麼就弄疼大帥了哩?
周牧連聲應下,低頭開始念他的賬本,“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桌椅總共五百二十一兩三錢,春山小種茶一千五百兩,布匹三百兩,鬆燭二百五十兩……”
“周管家,你等會兒。”錢嬌娘打斷他。
周牧從賬本中抬起小眼,“是,夫人?”
錢嬌娘隔著布巾揉著邢慕錚的腦袋,“你是不是拿錯賬本了?”
周牧低頭瞅了一眼,“夫人,奴纔沒拿錯吧?”
“冇拿錯,怎地又念先前的賬了?”
“咦?”
錢嬌娘繼續擦著邢慕錚的頭髮,“清雅,去我房裡把周管家上回拿來的賬本找出來,順便拿雙侯爺的鞋來。”
清雅點頭施施然進了嬌娘屋子,不一會兒便出來了,阿大和王勇在後頭換了衣裳也來了,手裡還拿著邢慕錚的方頭履鞋,腕上搭著擦腳布。
“這會兒聰明瞭,夫人正要鞋哩,趕緊給她送過去。”
阿大一聽,忙不迭跑到廳堂裡,捧著鞋咧著大板牙瞅著錢嬌娘笑。錢嬌娘睨他一眼,“看著我乾嘛,給侯爺穿鞋呀。”
阿大頓時苦了臉,他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地彎腰上前,嘴裡還不停說著話,“侯爺,小的給您穿鞋,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彆發火啊。”
錢嬌娘受不了他這麼磨嘰,扯過擦腳布和鞋,一手擦腳一手套鞋,乾淨利索,一氣嗬成。“這究竟有什麼難的,瞧你這慫樣!”錢嬌娘將擦腳布扔進阿大懷裡。
阿大摸著腦瓜子嘿嘿傻笑,心裡為逃過一劫鬆了口氣。
清雅走到錢嬌娘旁邊,“嬌、夫人,賬本取來了。”
“那你把上回的鬆燭添置花銷給我念一遍。”錢嬌娘示意她離邢慕錚遠些,她上回隨便一撞背上就青紫了一大片,這小姐的身子。
周牧小小吃了一驚,這丫鬟識字?
清雅聽話地站到另一側,她翻開賬本,眼睛仔細從上至下尋了一番,繼而念道:“鬆燭,二百五十兩。”
錢嬌娘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五月……十九日的。”
錢嬌娘看向周牧,“你瞧,是不是重了?”
周牧咧牙笑道:“夫人,這冇重,上回的是上回的,這回的是這回的,不過價錢一樣罷了。”
“哦?那我問你,你買蠟燭回來是做什麼的?”
“這……自是用的。”
錢嬌娘扯了扯唇,“是麼?我還以為你是吃的。”
周牧乾巴巴一笑,“夫人說笑了。”
“我說笑,我看你給我唸的纔是個笑話。”
周牧一臉不解,“夫人,您這話小的就聽不明白了。”
錢嬌娘慢慢地道:“你這糊塗也裝得太不像樣兒了。街市上蠟燭隻賣三十文一對,你說你這短短幾日買了五百兩蠟燭,不是吃的難道是當柴火燒?”
“夫人,這不能這麼算啊,咱們侯府的蠟燭,可比坊間的好多啦!”周牧依舊帶笑與嬌娘解釋,好似嬌娘世麵見得少了。
錢嬌娘道:“是,侯府的蠟燭是比外頭的要好,但我算你一百五十文一根,那麼一兩銀子能買二十根,二百五十兩銀子就能買五千根,兩個二百五十兩,就買了一萬根蠟燭!我尋思著我這院子裡一個晚上用這好蠟燭用不過十根,侯爺在我院子裡,醜兒也在我院子裡,這侯府就還剩馮語嫣的院子……”
邢慕錚父母雙亡,亦無兄弟姐妹,家眷除了嬌娘與邢平淳,無偏房妾室,就還有一個被喪事耽擱了進門的未婚平妻。
“那被關起來的馮語嫣,她的院子……我就算她一晚上能用五十根,不,我算她用一百根,那下人們統共加起來不過百人,我就算他們每晚一人兩根罷,一百人也不過兩百根,統共三百一十根,巡邏的守衛們是李大人從軍營派來的,他們的用度不在侯府花銷裡,那我問你,短短五日,侯府頂多需要一千五百五十根蠟燭,你卻買了一萬根?”
錢嬌娘這一連串不帶喘的說下來,不僅周牧目瞪口呆,大堂裡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連邢慕錚,都吃了一驚。嬌娘會算賬?
鬼東西驚叫一聲,打破大堂裡的詭異沉默。
“這,夫人,我是……趁著便宜……多買了些……”周牧自如的笑容僵在唇邊,他的額上冒出細密的汗珠,順著額角流了下來。
“你給我唸了五次賬本,每回都有這項開支。倘若我讓人打開庫房,按理蠟燭該是堆成山了罷?況且怪了,堂堂侯府,又不是額外開銷,還需要不時添置蠟燭,難道冇有燭商定期送來?管家,你這家管的,著實讓我刮目相看啊。”
“這……這就是燭商送的!”管家擦了把汗,似是想起什麼說道。
“哦,那他怎地三天兩頭地送來,你三天兩頭地給銀子?哪家燭商,他供的是一月的,還是半年的,還是一年的?”錢嬌娘連珠炮似的提問,“還有,桌椅五百二十一兩三錢?上回我記得是一千零三兩,雖說侯爺每日摔那麼幾張,但我怕摔了好的可惜,送到我這裡的桌椅都是尋常貨色,你們爺摔壞的遠冇有你添置的多!那些個桌椅板凳在哪,我是不是也得去看看?”
錢嬌孃的每一個問題,都讓周牧的腦袋頭低一分,待她問完,管家的腦袋幾乎要埋到他的胸口上了。
“今年春山降水少,春山小種茶產量少了一半,早就被皇商全收走了,你一千五百兩買了茶,跟誰買的?天家?”清雅這丫頭在旁補問一句。
錢嬌娘秀眉一豎,桌子一拍一聲清喝,“周牧,你好大的膽子!”
周牧撲通一聲跪地下了,四肢伏地,鐵鏈咯啦啦地響。他完了。
瘋子侯爺突而大笑,學著錢嬌孃的模樣拍桌,啪啪啪,一聲比一聲擲地有聲,然後這桌子哢嚓一聲,被劈成了兩半往中間給垮了。
錢嬌娘:“……”他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