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早就吹禿了岸邊柳樹,隻留下一身樹杈子,在風中搖曳欲墜。
林無舊趕到的時候,成守義已在岸邊坐了半晌,連睫毛都掛了霜。他一言不發地坐著,盯著結冰的湖麵發怔。直到肩頭被人拍了兩下,他纔回神:“三哥。”
林無舊問道:“你不是在查關平毒案嗎,怎麼有空跑這來。”
“寺卿大人說我不必再查這個案子了。”成守義緊握拳頭,麵色與天般沉冷,“何止是讓我不要查了,這是讓整個大理寺都不要再查了。”
林無舊默默無言,坐下身來又拍拍他肩頭,說道:“早聞此案牽連甚廣,背後勢力不可撼動。如今連大理寺都不願插手,你不收手,很快你就要被盯上了。”
成守義憤慨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那些王八羔子作威作福!大理寺不查案不為民伸冤,那還要這個衙門做什麼,不如回家種地去!”
“我知你心中不甘,隻是六弟,以你如今實力根本無力與之抗衡,反而會斷你官途。你且隱忍,待你駐足山頂,你想查什麼便查什麼,而不必再看人臉色。此次你愧對一人,他日你卻能救下成百上千的人。”
“這個道理我懂……我真的懂……可是三哥……”成守義抱頭哽咽道,“這條也是人命啊,人命是無可替代的。往後那千人隻是假設,可如今這人是活生生的冇了。你讓我良心怎安?”
學醫之人又怎會不懂這個道理,林無舊太明白了。
即便他救了一百條人命,可隻要有一人未能逃過惡疾索命,他也會懊惱自己的醫術為何冇有更精湛些,救下那人。
人都是無可替代的,因為人命隻有一條。
冷風如刀,颳著人麵,更颳著人心。
硬生生地剖著他們初入京師的熱忱之心。
許久林無舊才說道:“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若你他日真的遇險,三哥就算是拚儘全力,也會護你周全。”
成守義抬頭看著他,說道:“三哥隻是一個大夫,比我還要手無寸鐵,我真出了什麼事你就趕緊跑。”
林無舊笑笑說道:“我入太醫院便是了。”
成守義吃驚道:“三哥,你素來心繫民間貧苦百姓,若入宮門,便被困在籠中,隻能伺候皇族人,你是不願去的,否則不會太醫院登門聘你七回你都拒了。你這是何苦呢……”
“我會與太醫院談條件的,至少不能限製我出宮的自由。且安心吧,三哥會照顧好自己。”
成守義愣神,三哥怎會想去皇宮,不過是為了給他留一條後路罷了。
鼻子頓時酸澀,幾欲落淚。
“三哥……”
“大人,大人,寺卿大人!”
衙役的聲音將夢中的成守義喚醒,他猛地睜開雙眼,坐起身來看看四下,夢太真實,他還以為夢迴二十年前了。
衙役也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說道:“大人您冇事吧?”
成守義緩了緩搖頭,他捏捏眉心問道:“什麼時辰了?”
“都快辰時了。”自打他入大理寺,就冇見過寺卿大人晚起,今兒還是頭一遭,“我見您還冇出來,怕您不舒服,就進來瞧瞧,一進來就聽見您說夢話,喊著什麼‘三哥三哥’。”
“嗯。”成守義穿上衣服,隨便洗了把臉就往外走,“該去聽故事了。”
衙役替他整理好床鋪,理好衣裳,便見一塊腰牌掉落:“哎呀,大人你忘了腰牌了。”
他趕忙去送腰牌,路遇主事,主事問道:“怎麼如此慌張?”
“給寺卿大人送腰牌去。”
“稀奇了,大人竟會忘了帶腰牌。”主事年邁,已過甲子之年,他說道,“大人以往丟過一塊,被朝廷責罰過,後來補了塊新的,他便一直貼身帶著,寶貝得緊。雖然大人足不出戶,但這習慣可從來冇改過,難道有什麼急事?”
衙役說道:“大人做噩夢了呢。誒,主事大人,寺卿大人他有兄長嗎?我怎麼冇聽說。”
老主事問道:“冇啊,大人他孤家寡人一個,也不交朋友,哪來的兄長。”
衙役皺眉沉思:“那他喊的三哥是誰……”
“這……”老主事麵色微變,低聲說道,“以前大人有個好友,是宮裡的禦醫,不過早死了。”
“啊!怎麼死的?”
老主事聲音更低:“謀逆。”
“……”
衙役雖然年紀輕,但也知道這兩個字不簡單,如今到處是東廠的眼線,他不敢多問,拿著腰牌就跑了。
老主事嘀咕道:“怎麼好端端的又夢見了林太醫呢……”
衙役跑到審訊堂前,門已經關了,他不能進去。今日又繼續站在視窗的李非白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衙役忙說道:“大人早,這是寺卿大人的腰牌,屬下給他送過來。”
李非白說道:“大人至少還要半個時辰纔出來,你把它交給我吧。”
“多謝大人。”衙役趕緊把腰牌交給他。
李非白見這腰牌成色精亮,甚少刮痕,說道:“大人在位十載,腰牌仍與新的一樣,不像是保管極好,倒像是換過新的。”
衙役笑道:“少卿大人好眼力,屬下也是剛聽說的,寺卿大人丟過腰牌,這是朝廷後來補發的,聽說還將大人好一頓訓斥呢。”
李非白有些意外,看著不苟言笑做事沉穩的寺卿原來也有馬虎的一麵,他說道:“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在此等大人出來便交給他。”
“謝謝大人,那屬下去忙了。”
“嗯。”
今日的天色比昨日明朗了些許,但風卻比昨日要冷些。站在陰影下的他覺得涼意陣陣,但又不願去日光下,站得太遠他聽不見裡麵的人在說什麼。
一會曹千戶和楊厚忠過來,幾人互相問了好,李非白看看他們的臉色,與成守義一樣,都不太精神,彷彿昨晚都冇有睡好。
曹千戶說道:“李大人到底是年輕人,年富力強。聽說來了大理寺後晚睡早起,夜燈不熄,可看著總是精神抖擻。”
李非白微頓,無怪乎說東廠的眼睛滿布京師,他纔來大理寺多久?曹千戶就知他的作息。他說道:“大人說笑了,隻是本質粗人。不過兩位大人的臉色確實冇昨日好,可是在勞神牛頭山一案。”
“也不儘是。”曹千戶說道,“楊大人請吧。”
“曹千戶請。”
兩人入了內裡,就見臉色更不佳的成守義。
這一屋子人裡頭,反倒是薑辛夷的麵色最好。
她看著進來的人,滿是不耐煩,說道:“要聽故事就早些,姍姍來遲,毫無誠意。”
“……本官要何誠意。”曹千戶說道,“你的故事到底還要說幾日?”
朝廷日日催促他們快些破案,追回賑災官銀,受災之地的糧款拖不得,早已命周邊州縣先行填補,暫緩民怨。可支援的州縣也如嗷嗷待哺的雛鳥,急需朝廷將窟窿填上,否則又會引來新一輪民怨。
朝廷上下逼得緊迫,查案的人也如熱鍋螞蟻。
可唯一的目擊者卻不急,還日日跟他們說故事。
成守義說道:“姑娘今日要說什麼故事?”
“東郭先生和狼。”
成守義不意外,他猜到了。
薑辛夷緩緩靠著椅背,說道:“故事的開始是,狼死了。”她停了片刻繼續說道,“趙簡子路遇東郭先生,問他可見了狼。東郭先生指向旁邊的袋子,說道——狼在此。”
三人凝神聆聽,今天的故事與之前都不同,一直溫厚善良的東郭先生——變成了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