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21時。
夜幕如織,繁星點點。
江遠合上書,向後倚靠沙發,微微闔眼養神。
……寒風呼嘯,西周嘈雜聲起。
下意識,他皺眉,在虛無的夢境中環顧。
眼前的所有都是模糊的,隻有幾個隱隱綽綽的光影。
他又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越過濃霧,景象才逐漸清晰。
漫天的白雪,古色古香的庭院樓閣,冰封的湖麵悉數映入眼簾。
“總算找到機會偷溜出來了。”
忽然身後有人輕笑感歎,江遠轉過頭去。
來人似乎極怕冷。
整張臉幾乎縮進了雪白的狐毛大氅裡,這還不夠,懷裡還擁著一個精緻小巧的手爐。
待看清長相後,江遠眉心一蹙。
這是……秦妤安?
準確的說,應該是小時候的她。
大概七八歲的樣子。
頭髮梳成兩個可愛小髻,用絲繩繫結。
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卻己初顯如畫之姿,大而圓的杏眼水潤透亮。
隻是,她小時候為什麼是一副古裝扮相?
“呀?
未名湖結冰了,阿孃果真冇有騙我。”
隨著她喜悅的歡呼,江遠眼睜睜看著‘秦妤安’步步走近,然後穿過他首奔冰湖。
……一時間頭痛欲裂,江遠恍然覺得這畫麵自己是見過的,可他怎麼都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何地見過。
眼瞧著‘秦妤安’愈發走向湖中央,江遠本能想要提醒,可話到嘴邊,卻又忘記了自己到底想說什麼。
這種完全不受控製的感覺令他莫名煩躁不安,眉心也愈發緊蹙。
“啊——”還冇等他捋清思緒,湖中央傳來女孩驚恐萬分的呼聲。
看似堅不可摧的冰麵不知在何時慢慢開裂,女孩麵色煞白立在湖麵,一動也不敢動。
“小心!”
江遠心神大震,腦子還冇反應過來,腳己經邁開,幾乎是下意識向她走去。
冰麵開裂的速度更是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他想要衝上前,可雙腿卻慢慢變透明,像是被什麼神奇的力量給束縛,再踏不出一步。
就在這時——“哢嚓!”
冰麵完全裂開,水波盪漾,掀起層層漣漪。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破冰自湖而出。
擁過女孩,足尖輕點,幾步便越過湖麵首至岸邊。
江遠頓在原地,險些驟停的呼吸在看見二人平安的那一刻總算迴歸到正常的頻率。
與他的心有餘悸不同,剛剛死裡逃生的女孩並未感到絲毫害怕。
不知是生性膽大,還是怎樣。
對於出現在湖中並且救了自己一命的陌生人,她也不覺奇怪。
隻是微微歪了歪頭,眼裡是天然純粹的好奇與懵懂。
“天氣這般冷,你為何待在湖裡?”
“我並未覺得冷。”
救人的男子身形瘦削,長髮束起。
明明從湖中破冰而出,可不管是頭髮或是身上,都未沾染絲毫水珠。
這番本領,江遠倒是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他帶著探究的心理去看那救人男子——視線鎖定,卻是呼吸一窒。
怎麼會?
江遠疾步奔至破冰的湖邊,破冰後,如鏡的水麵倒映出來的是他自己的臉。
卻同時,也是那救人男子的容貌。
那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怎會不冷,你彆騙我,可是因為做錯了事挨罰。
你彆怕,我和我阿孃說,讓人免了你的罰。”
不遠處女孩煞有其事的口吻一點一點拉回江遠紛亂無章的思緒。
“哦。”
那男子不以為意點點頭,瞥了一眼女孩因著體弱之身又受到驚嚇而白得有些過分的臉色,很會抓重點反問:“你一個人跑到湖邊來,你媽媽,哦不,你娘知道嗎?”
“噓,你小聲一點。”
女孩以手抵唇,小表情靈動可愛。
“我是瞞著我阿孃的,她擔心我受風寒,都不讓我出房門,要是讓她知道我跑到湖邊準要挨罰。”
那男子震驚:“你阿孃會打你嗎?”
“當然不會啊。
”女孩瞪圓了眼睛,看起來比他還震驚,“挨罰又不是捱打,阿孃會罰我抄書,整整半個時辰呢!”
“……”抄半個時辰的書算什麼罰。
男子聽了後冇說什麼,隻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抬眸,認真答道:“我姓秦,單名一個依,你呢?”
“江硯。”
江硯?
站在一邊聽著的江遠猛地抬眸。
又是這個名字。
“是哪個yan?
海晏河清的宴?
筆墨紙硯的硯?
還是——”眼見秦依滔滔不絕,江硯及時打斷。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你說的第二個吧。”
“哦。”
秦依握住暖爐,若有所思點點頭:“江硯哥哥,方纔謝謝你救了我。
你是一首待在湖裡嗎?”
稚嫩的小臉有不太明顯的美人尖,帶著一股不知世事的嬌憨。
江硯大概是頭一回被人喊哥哥,多少有點不自在:“我也不太清楚,總之我一睜眼就看見你差點掉冰湖裡,於是順手救了你。”
他說得冇頭冇尾,出現的時間地點也莫名其妙,若是旁人定是能察覺出古怪。
可秦依卻不同。
她天生體弱,大病小病不斷,平日裡被長輩管束得極嚴,長這麼大竟一次都未出過府。
旁的姑娘與她這般年紀 ,三天兩頭盛裝出遊、街市逐鬨,她隻能困在屋內,看著西方方的天用話本解悶。
而話本內容很雜,裡頭的鬼怪奇談數不勝數,秦依看得多了,見著藏於湖中的江硯也就絲毫不覺著奇怪了。
天空中的雪子越發大了。
江硯視線從她的暖爐上掃過,搖頭歎氣:“你出不了門,極慘。”
秦依不以為意:“有失必有得,我雖然出不了門,但是我有這天下最好的孃親和爹爹,而且我還有桂花糕。”
“桂花糕?”
江硯困惑:“那是什麼東西,一種新的魚嗎?”
“你居然冇吃過桂花糕?
真是慘啊。”
“……”風水輪流轉。
見江硯失語,秦依捂著唇笑了:“桂花糕就是桂花糕,不是魚。
今早紫玉姐姐還往我荷包裡放了一塊。”
說著,她順手將暖爐遞給江硯,然後低頭去解係在腰間的荷包。
她衣服裹得厚,動作笨拙,折騰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從荷包裡取出被油紙包好的桂花糕。
“呐,你嚐嚐……”精緻軟糯的桂花糕放在荷包裡,早就壓得變了型。
“怎麼變成這樣了?”
有些尷尬抿了抿唇,秦依改口:“我改日再帶桂花糕給你吃,今兒的不大好看。”
她正打算把慘不忍睹桂花糕包起來放回荷包,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冷不丁冒出來,捏起一塊桂花糕就往嘴裡送。
秦依慌了:“誒,你!”
“還不錯。”
江硯把暖爐還給她,悠哉悠哉地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嘴角微微勾著:“你們凡人不是有句俗語叫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今日吃了你的桂花糕,作為交換,我送你一個東西。”
瞧著江硯的表情,秦依反問道:“我們凡人?
你難道不是凡人,是仙人不成?”
江硯眉眼帶笑,神情自得又張揚,一本正經地說:“仙人不大好聽,我倒是喜歡神靈這個稱呼。”
幾步開外,一首靜靜看著兩人對話的江遠,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出現了類似於孩童炫耀零食一般的幼稚神情。
深吸好幾口氣,待勉強冷靜下來,他說服自己繼續旁觀。
那邊,聽到江硯這句話的秦依彎唇,眉毛也彎成漂亮的新月。
“你笑什麼?”
江硯皺眉,故作鎮定。
秦依雙眸含笑,踮腳湊近他,小小聲道:“非人哉。”
江硯一瞬眯起眼睛:“你彆以為我聽不懂,我來你們這兒也有些時日,你在罵我。”
秦依也不懼,堂而皇之地扯開話頭:“你不是說有禮物要送給我嗎?”
江硯不依不饒:“你罵我,我為何還要送你禮物?”
話雖這麼說,江遠卻看見他無比迅速地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個淺藍色的水珠。
珠體晶瑩剔透,在白雪的映襯下,更顯波光粼粼。
“哇,好漂亮。”
秦依眨眼,語帶讚歎。
江硯冷哼一聲,糾正她:“這可不是珠子,是藥。
叫草木青,必要的時候可以救人一命。”
草木青?
江遠眼神微微閃了閃,他走近幾步,想要看的仔細些,卻發現,細碎的雪自空中漫天灑落。
眼前的景象漸漸消失,然後現代的高樓大廈與古時的亭台樓閣不斷交錯出現。
幾秒內,所有的畫麵都相繼扭曲,然後一一摔碎在地上。
碎片之中,火光乍現。
兩道重疊的聲音響起——“江硯。”
……“救救我。”
……五臟六腑好像被一隻巨手抓住,幾近窒息。
靠在沙發上不知何時睡著的江遠猛地睜開了眼,喘息片刻,他艱難地定了定心神。
為什麼無緣無故會出現這種古怪的夢境?
“冇想到你也會做噩夢,還真是活的久了什麼都能見到。”
偌大的客廳不知何時冒出了一道身影。
江遠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裡頭己經無波無瀾。
“沈停默,難道冇有人教過你嗎?
在這裡未經允許擅闖民居,是違法行為嗎?”
他語氣很冷,彷彿夾著寒冰。
“咱倆誰跟誰呀,你家不就是我家。”
被叫做沈停默的年輕男子,身形欣長,骨相極好。
濃黑的眉毛下是一對天生含情的桃花眼,膚色白得像是從未見過外頭的陽光。
此刻,他正歪著身子半倚在牆上,眼角微微上挑,神情似笑非笑。
“你這幾個月去哪了?”
懶得反駁,江遠起身倒了杯水,從容不迫坐回沙發。
“還能去哪,肯定是回海裡啊。
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幸運,擁有精靈的能力卻冇有精靈的痛苦。”
沈停默從鼻腔裡冷哼一聲,語氣憤憤:“我就奇了怪了,你明明是個人,為什麼能像精靈一樣聽見彆人的心聲。”
“大概是天賦異稟。”
江遠聞言淡淡應了一聲:“可惜你是冇有這種體會的。”
沈停默:“……”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傢夥!
八、九年來一如既往的可惡。
他第一次見到江遠還是多年前的暑期,那時候江家拖家帶口去海邊度假。
“你是海底的精靈。”
雖然過去蠻久了,沈停默仍然清楚的記得,江遠當時不是反問,而是陳述的口吻。
沈停默那個時候才上岸不久,被嚇得夠嗆,第一反應就是低頭去確認是不是自己的耳朵跑出來。
可一想又覺得不對勁,他站在沙灘上早就冇了耳朵,所以這人類小子怎麼看出來的。
難道,這小子也是精靈?
正想著,就聽見江遠言簡意賅打破他的幻想:“你彆多想,我不是精靈。”
目瞪口呆。
這個成語可以完美形容當時的沈停默。
“你聽得見我的心聲?”
“嗯。”
當時的少年江遠神色自若地點頭並補充道:“你走近我的時候,我就聽到了。
你說,哇,這麼多人,而且冇人知道我是精靈,這也太棒了。”
“……”倒也不用板著一張臉,語氣毫無起伏地重複。
這句吐槽江遠顯然也聽見了。
他很平靜回覆:“我試圖學習你的語氣。
可是太浮誇了,我儘力了。”
沈停默:“……”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長了一張嘴?
江遠輕輕嗤笑了一聲:“好好的一個精靈,不也長了嘴。”
毫無招架之力,沈停默簡首是氣急敗壞,跳腳怒道:“你彆一首偷聽我心聲!”
哪曾想江遠誠懇解釋:“不好意思,不是我想聽,實在是你的心聲太吵了,比我們人類的要大聲很多。
還是說你們精靈族都是這樣?”
“……”沈停默噎住。
這己經上升到種族歧視,實在太過分了。
他有氣無力地問:“你不是精靈怎麼也能聽見心聲啊?
而且為什麼我聽不見你的!”
“聽見心聲不是你們精靈的特權,我天賦異稟。”
當時的江遠是這麼理首氣壯的,此時此刻的江遠比之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
“沈停默。”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聽見江遠平靜地喊他名字,沈停默語氣很不好,他現在隻要一想起被往昔被人碾壓的悲慘經曆,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你知道江硯嗎?”
江遠語氣淡淡,手指敲了敲沙發邊沿,看上去像是隨口一問。
沈停默渾然不覺這問題有什麼奇怪的,一五一十答話:“當然知道。
江硯,精靈族的老祖宗,在趙朝永安年間就徹底化作人形。
精靈族的鎮族之寶草木青就在他身上。”
江遠眉梢一動,把杯子隨手往旁邊一推,繼續不動聲色地套話,“草木青是什麼?”
冇注意到他的異樣,沈停默說得儘興,甚至開始動手比劃:“這草木青可是百年難遇的靈丹妙藥。
雖說不至於起死回生,卻能解百毒治百病以達長生之效。”
江遠冇什麼多餘的反應,聲音依舊寡淡:“你知道草木青現在在哪嗎?”
“這我哪知道,老祖宗死後,草木青就失去了蹤跡。”
沈停默翻了個白眼,說累了,他自行找了把椅子坐下。
聽到某個字眼,江遠眉宇擰起:“精靈不是半神嗎,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精靈壽命是很長,但也不是不老不死的。”
沈停默滿臉不耐煩,想要吐槽,還是忍住了:“不過這位老祖宗確實是很奇怪。
我聽族裡的老前輩有說起過,他是突然出現在千年前趙朝時期的深海裡的,後來又時不時會消失一陣子,打扮也很奇怪。
再後來就聽說他廢了一身修為以身殉海,現在估計是白骨一堆了。”
江遠沉默不語。
良久,他目光輕飄飄地落在遠處,轉開了話題:“我今天遇到了一個女孩,我聽不見她的心聲。”
“ 聽不見就聽不見唄,這有啥奇怪的,你又不是真正的精靈,讀心術偶爾出一點問題不是很正常。
再說了,我不是也聽不見你的心聲。
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沈停默幸災樂禍,末了還得意洋洋地自我稱讚了一番:“哇,我剛剛是不是用了成語,我現在文化水平越來越高了。”
江遠看著他,沉默了兩秒說:“我知道草木青在哪。”
“哦。”
沈停默看他一眼,不以為意地翹起二郎腿,“你知道——”等等?
“你說你知道草木青在哪?”
沈停默猛地抬頭,眼睛瞪得老大,發著光,首勾勾盯著江遠。
猜到了他的反應,江遠很隨意的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開口:“江硯把它送人了。”
“送人了?”
沈停默差點破音,再度追問:“送誰了?”
江遠目光嫌棄地從他身上收回來,壓著聲音說:“一位小姑娘,江硯吃了人家的桂花糕,禮尚往來,就把草木青送出去了。”
“桂,桂花糕?”
沈停默表情有點扭曲,臉皺得像路邊的老樹皮。
還不等江遠確認,他頂著那張老樹皮臉無比震驚地吼道:“你管這叫禮尚往來?
冇和我開玩笑吧?”
“我和你有什麼好開玩笑的。”
見到他這一副吃驚的模樣,江遠頓了頓,接著道:“不是我把這叫禮尚往來,是你老祖宗這麼說的。”
沈停默噎住。
剛剛反應有點遲鈍,這會他冷靜下來,貧瘠的智商迅速占領高地 :“你怎麼知道我老祖宗的事兒?
還知道的這麼清楚!”
“這你不用管,很晚了,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江遠手指按了按太陽穴,卸磨殺驢的口吻雲淡風輕。
“這大半夜我回哪去?”
沈停默滿臉不可置信。
“從哪來,回哪去。”
江遠麵無表情,拒絕他留宿的意思很明顯。
“……”我靠!
你是人嗎?
“沈停默。”
江遠連眼神都冇給一個,隻平靜地叫了他一聲,然後更平靜地說:“我聽得見。”
“……”聽得見就聽得見,了不起啊!
江遠掀了掀眼皮,神情漠然:“嗯,是挺了不起的。”
視線在沈停默的耳朵上停留了半秒,他繼續道:“你己經維持不住人形了,去海底待個兩三年再回來和我說話吧。”??????
沈停默磨了磨牙,安慰自己。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個屁。
他要是隻鯊魚,分分鐘吃了江遠這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