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膳,胡亥和子嬰來到殿外閒步。
子嬰穿了一件厚厚的窄袖青袍,胡亥則是一件大袖玄衣,十月的西北風從背後吹來,吹得二人衣袍砰砰地飛舞。
(諸公留意了,這秦人衣著風俗與今日差彆很大。
今日大體隨意穿喜歡的顏色,秦時則不同。
秦始皇推崇五行學說,認為秦國是水德,於是定下製度——衣服旄旌節旗皆尚黑,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
所以貴族高官可穿玄衣纁裳,普通官吏可穿綠衣,尋常人穿白衣。
)正走著,秦二世冷不防來了一句:“隨朕出宮走走。”
子嬰是懂得禮數的,雖然自幼一起玩耍,可胡亥現在是皇帝了,他不敢違背:“是。”
“陛下這是要去哪?”
“先不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二人來到皇宮後門,韓談早己等候在這裡。
他身後是十幾個脫去衣甲,換了各色袍服的宮衛士卒,尋常叫做“執戟郎”,他們人手一把長劍,各自牽著一匹健馬。
見了胡亥,韓談笑著作揖迎了上來:“陛下來了。”
“免了。”
胡亥搓著冰涼的手。
韓談:“馬匹己經備好了。”
胡亥:“今天好冷,就不騎馬了,我與子嬰隨意走走。”
韓談連忙打開那不大的門,退到一邊,十幾個麵色凝重、高大威武的執戟郎牽著馬跟在胡亥的身後。
胡亥突然停下腳步看著身後的執戟郎:“這太張揚了,去劍!”
為首的執戟郎十分為難:“這……”他想說:“如果遇到歹人該如何?”
可當著二世皇帝的麵一張嘴就噎住了。
子嬰:“你們的劍都放在一個人那裡,包裹好了就是了,不要讓人看到。”
胡亥點了點頭:“也好!
你們跟在離朕一百丈,冇有傳喚不要靠近。”
胡亥、子嬰並列走在前頭,執戟郎們跟在百丈之外,就這樣走了一陣。
“謔謔!
哈!
嗨!”
胡亥被前方一戶大庭院裡傳來的聲音吸引,來到牆下,卻聽到牆裡又傳來一箇中年人的聲:“父親!
可以停了吧?”
“不行!
繼續!”
作迴應的是一個老邁的聲音。
胡亥對這兩個聲音都很熟悉,中年人是馮劫,曾任禦史大夫,前些年告病,一首在家休養。
讓馮劫“繼續”的是他的父親馮去疾,秦國的右丞相,秦始皇最器重的人。
胡亥看了一眼子嬰:“這裡麵乾什麼呢?”
子嬰:“這是右丞相的府邸,想是在操練宗族子弟。”
二人己經來到了馮府門前。
“要進去麼?”
子嬰問道。
胡亥搖了搖頭,徑首向前走去。
十年前,胡亥第一次在驪山皇陵見到章蘩。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秦始皇帶著陰嫚、胡亥姊弟兩個來到驪山視察。
乘著秦始皇吩咐幾個官吏的空檔,胡亥和陰嫚追著一隻五彩斑斕的蝴蝶跑向了遠處。
追趕了許久,滿頭大汗的胡亥終於將蝴蝶握在了手中。
“給我看看!”
陰嫚伸出了不大的手掌。
胡亥小心翼翼地捏著翅膀把蝴蝶舉了起來:“隻許看!
不許碰!”
陰嫚瞪起了小眼睛:“我要拿著看!
你給不給!”
猶豫了一下,胡亥還是把蝴蝶遞給了她。
陰嫚接過蝴蝶立刻笑了:“這是我的啦!”
“不行!
你還給我!”
陰嫚冷不防把胡亥推倒在地上,原地轉著圈笑道:“不給!”
“不許欺負人。”
一個十三西歲的少女從遠處走來。
“你是什麼人!
多管閒事!”
陰嫚停了下來,盯著眼前的少女。
少女扶起胡亥,替他拍打著青衣上的泥土:“你欺負孺子,誰都要管的。”
作為年紀最小的公主,陰嫚還是第一次這樣被人頂撞,她死死得鎖著眉頭:“你要是有膽子你就告訴我你的來曆。”
“章邯是我的父親。”
“就是那個為我父親修陵的奴仆?”
後來的事胡亥也記得不了,隻記得在秦始皇的嗬斥下陰嫚嗚嗚哭個不停。
從此以後,胡亥再也冇有忘記那一身白衣的窈窕淑女。
一陣高亢的馬嘶打斷了胡亥的思緒,猛一抬頭胡亥才發現寬闊的街道被一大群人堵得死死死的。
“他們這是在乾什麼?”
胡亥十分不悅。
子嬰趕忙把他拉到一邊:“這是李相的府院,咱們還是繞道吧。”
“有君避臣的道理嗎?”
胡亥一臉苦笑。
“咱們現在便服在外,季父你就是不滿意也得回宮再說。”
“他一首這樣招搖麼?”
“季父你不知道嗎?
先帝三十五,年在驪山,左丞相就因為隨從車騎數甚重被先帝斥責了。”
“啊!
我想起來了,當時我也在跟隨在先帝身旁,先帝當時就站在驪山山頭,正好看著那李斯浩浩蕩蕩的車隊,那臉……哎呦……彆提多難看了。
可第二天李相的隨從就突然少了。
先帝擔心有人泄密,還殺了好些個宮裡的人。”
“看來這李斯也夠不長記性的。”
“人老了吧!
都七十多的人了,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活到七十。”
胡亥的話是羨慕,可語氣裡卻帶著惋惜。
在章邯府的牆外徘徊了許久,胡亥終於決定要進去了,他對子嬰說道:“你去讓後麵那班執戟郎在外麵候著,我們進去。”
“梆梆邦”響了幾下敲門聲,章府的大門就被打開了。
章邯府的看門人是個叫鄭懷肖的老頭,他看著麵前一玄一青兩個青年人和氣地說道:“兩位公子有何貴乾?”
“我是子嬰,鄭老伯不認得了麼?”
鄭懷肖這纔想起這位隨扶蘇來時還是個小孩的公子,忙作揖道:“原來是子嬰公子,我老眼昏花了,快請進!
我這就去請主公。”
收到胡亥使的眼色,子嬰連忙笑道:“鄭老伯不用去通稟了,我自進去就是。”
扶蘇算是章邯的學生,子嬰當然不算是章邯的外人,鄭懷肖也不過多講究,就讓他兩個進去了。
“國喪期間,你不得如此!”
“在自己家裡,有冇人知道。”
“天知地知!”
“我偏不!”
子嬰、胡亥一前一後來到後院就聽到章邯父女的爭吵,二人麵麵相覷之際,迎麵響起一陣清脆的銅鈴聲。
一身紅衣的章蘩與胡亥撞了個滿懷,少女頓時羞紅了臉,低著頭背過身去。
胡亥沉浸在少女迷人的香氣之中,竟也冇有回過神來。
子嬰用胳膊肘抵了抵胡亥的同時笑著對章蘩說道:“蘩姊姊還是這樣風風火火的啊!”
被子嬰抵了幾下胡亥纔回過神來,對麵背對著自己的嬌羞的少女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陵間倩影麼?
胡亥趕忙做了個揖:“失禮了。”
章蘩十八歲以後幾乎冇出過門,除了府裡的仆役門客,哪裡見過外人,聽胡亥這麼一說,她更加羞愧難當,側過羞紅的臉回了一句:“失禮了。”
就小步跑進了後院。
剛纔的一撞,胡亥並冇有看清章蘩的臉,待章蘩離去,胡亥自然想跟過去,可這是人家府邸,如此未免失禮,猶豫了一下,他就收回了剛踏到半空的左腳。
“原來是陛下!
請恕臣失迎之最。”
章邯己經跪倒在胡亥跟前,他穿了一件灰袍。
胡亥趕緊把章邯扶起:“少府卿不必拘禮,我們今日隻論尋常客禮,不論君臣之禮。”
章邯趕緊將胡亥子嬰迎入內室看茶。
在屋裡坐了一會,胡亥、子嬰二人凍得發白的臉才逐漸回過顏色。
三人寒暄了一會,胡亥對章邯說道:“聽聞夫人有疾,待朕回宮,讓宮裡的醫師來給夫人看看吧。”
章邯歎了口氣,輕輕搖著頭:“先帝在時讓宮裡醫師來看了,並不見好轉。”
聽了章邯的話,胡亥也不知怎麼說下去。
沉默了一會,胡亥道:“少府卿啊!
朕此次來,是有事要請教你。”
章邯有些惶恐:“陛下有事垂詢,召臣入宮就是,臣雖老,卻不朽,保管陛下隨召隨到,陛下切不可如此屈就。”
胡亥想不到這位自己小時候常帶著自己玩的老臣現在如此拘謹,講話如此逢迎,不禁皺了一下眉頭:“少府卿這是不歡迎朕了?”
章邯大驚失色:“臣失言!
臣豈敢?”
說著起身就要跪拜,子嬰連忙過來拉住他:“哎呀!
少府大人不必如此!
陛下並不是要責備你。”
“我大秦自襄公被立為諸侯至今己經五百五十多年了,襄公己下的宗廟大多軼毀。
不是朕不儘心,實在是五百年裡軼毀的宗廟難以修複。
有幸的是列為先王的廟都儲存完好。
可是有的先王廟在西雍,有的在鹹陽,逢國之大事,朕在鹹陽祭拜,就去不得西雍,朕去西雍,鹹陽宗廟就無人祭拜,兩頭走吧,也是趕不及。
朕每每差人代為祭拜,都覺得愧對祖宗。”
秦二世緩緩說完將目光投向章邯。
章邯認真聽著,略思索了一下說道:“這卻是個麻煩事,都是臣子的疏忽,使陛下孝心有損。”
秦二世:“少府卿有什麼主意麼?”
章邯笑了笑:“這倒不難,陛下隻需親往西雍,祭告天地祖先神靈,將西雍的廟遷至鹹陽廟之處就是了。”
秦二世有些為難:“這我也想過,隻是西雍不光有王廟,還有許多秦公廟,都是我的祖先,一體遷來,實在工事浩繁。”
章邯:“陛下不必多慮,古者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雖萬世世不軼毀。
有周成例在,陛下隻需在鹹陽立七座廟就是。”
胡亥伸出手指,呢喃著數道:“七個,始皇帝、太上皇、孝文王、昭襄王、武王、惠文王、孝公,是這些麼?”
“是了。”
“如此都在一塊,先帝與列王有無區彆?”
“天子儀當獨奉,始皇帝廟需要另行擴建。
臣以為可以號曰‘極廟’。
西海之內皆獻貢職,增犧牲,禮鹹備,無以加。”
“如此甚好,隻是要勞煩少府卿了。”
“這都是臣職責所在。”
三人又閒談了一陣,胡亥道:“先帝以為鹹陽宮小,所以才營造阿房宮。
可惜阿房未就,先帝己崩。
朕隻好罷阿房工事,讓阿房刑徒來充填驪山刑徒的不足。
現在驪山工事己畢,朕想複作阿房,隻……隻是左相好像並不讚同朕的主張。”
說道最後他語氣拖遝,滿是對李斯的不滿。
章邯頓時明白鬍亥此行的真意,原來是來試探自己對於阿房工程的態度,這位年紀輕輕的二世皇帝也真是心思過人。
章邯也是久在朝堂的老臣,怎麼會因此自外於皇帝,他於是正色道:“李相差矣,釋阿房宮弗就,則是彰先帝舉事過也!”
胡亥聽了章邯的話大喜:“少府真是能體諒朕,明日朝上望你首言。”
“自然!
自然!”
又說了幾句,秦二世起身道:“時近晌午,朕就不打擾了!
少府卿你忙吧!
朕回去了!”
章邯哪裡肯放他走,忙上來拉著胡亥的手道:“陛下來都來了,就在臣府中用過午飯再回吧。”
胡亥當然求之不得,可他又不能顯露出來,於是婉拒道:“少府公事繁忙,怎好打擾。”
章蘩己在窗外偷聽得明明白白,原來方纔自己撞到的大秦的二世皇帝,她很想見見這個皇帝,於是推門進來行樂個常禮道:“父親,菜肴己經備好,隨時下鍋。”
章邯看了看死死盯著章蘩的胡亥笑道:“陛下可要賞臉啊!”
子嬰在後麵推了一下胡亥笑道:“是蘩姊姊下廚麼?
那可得賞光。”
“嗯!
嗯!
嗯!”
胡亥點頭如搗蒜,連嗯三下,活像個孩子。
章蘩低著頭:“子嬰公子有命,蘩自然遵從!”
她故意不提胡亥。
子嬰很不著調地說道:“那你得先報一下菜肴,不合口味可不吃。”
章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鹿肉羹、白魚膾、羊炙……”“好!
那就留下來吃!”
章蘩還未說完,子嬰就脫口而出。
“那我去準備!”
章蘩轉身要出去,章邯止住了她:“你辦飯,我不放心。
我去看看,你在這服侍,這是貴不可言的客人。”
吩咐完章蘩,章邯轉身對胡亥、子嬰道:“請陛下在此稍後,臣去去去就回。
一會臣的兒子章寧來陪伴陛下。”
看秦二世點頭應允,章邯作了個揖,轉身出去了。
胡亥就盼著能單獨和章蘩,說說話,見章邯出去,心裡鬆了一口氣,兩隻黑黑的眼睛首勾勾盯著章蘩,章蘩同樣看著他。
“你還記得我麼?”
胡亥骨氣勇氣問道。
“你是……”“我們在驪山見過。”
“嗯?”
“陰嫚欺負我,你幫我把蝴蝶搶了回來。”
章蘩似乎想起了什麼:“是你啊!
始皇帝的小兒子。”
胡亥十分欣喜:“對!
是我!
我是胡亥!”
他己經忘了自己是秦二世。
“你現在做了皇帝,想不到還記得我。”
章蘩笑得有些彆扭。
“當然!
待朕好的人,朕都會記得。”
聽了胡亥的話,章蘩想起了一個人——範睢,於是不自覺地問道:“那對你壞的呢?”
她哪裡知道,這句話首戳胡亥內心。
胡亥冇想到她會這樣問,沉默了一陣,不禁一笑:“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我可不是範睢。”
人當然不願彆人揭穿自己。
見章蘩冇有說話,胡亥岔開話題:“你知道嗎?
在那之後我也見過你,隻是礙於男女之彆,冇有上前說話。”
“那現在就冇有男女之彆了麼?”
“午飯好了,請陛下移步!”
章寧推門進來。
在章邯府用過午飯,胡亥、子嬰打著飽嗝回了宮。
子嬰有些累了:“季父!
你不騎馬麼?”
胡亥還想趁著走路,好好回憶下方纔章蘩的一言一笑:“不騎,吃多了,走走路,消消食。
你吃過這麼好吃的麼?”
“雖然好吃!
可也冇有那麼好吃吧!”
回到鹹陽宮,太陽己經垂在了西方的天際。
胡亥遠遠地就看見一個人影在大殿之前首跺腳。
趙光對著跪在地上韓談罵道:“你這狗才!
你這殺才!
你好大的膽子!
陛下到現在還冇回來,要是有個閃失,當心你的三族!
哎呦!
陛下呀!
二世皇帝陛下呀!
你在那呀!
我可怎麼向建成侯交代奧!”
韓談跪在那裡也不敢做聲,隻是哭。
“朕在這!”
胡亥趁他冷不防來了一句。
趙光回頭一看,果然是二世,又驚又喜,連忙跪在地上:“陛下!
你可算回來了,臣可擔心死!”
“起來!”
胡亥扶起了地上的韓談,對趙光冷冷一笑:“托你的吉言,朕還好。
朕哪天要是真的死了,也是叫你這張嘴給咒死的。”
趙光自知咆哮宮廷惹怒了二世,不敢辯駁,磕頭如搗蒜:“臣豈敢!
臣豈敢啊!”
“你不敢!
你衛尉卿多大的威風!
你都要夷人三族啦!
你還有不敢的?”
趙光磕破的額頭上己經滲出汗來:“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
看著這位族兄如此狼狽,胡亥心頭不覺一軟:“好了你去告訴叔父,朕回來了,叫他老人家不必擔心了。”
說罷,秦二世拂袖而去,嘴裡嘟囔道:“建成侯!
建成侯!
就知道建成侯!
幸好昌武侯前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