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被尖長的簪子劃過,如意拚命咬緊了牙關,冇有叫出聲來,倒是響翠驚呼了一聲,惶然看向謙常在。
謙常在眼中隻有絕決,對著響翠道:“喊人來!帶她走!”
響翠嚇得不輕,被謙常在唬住,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跑去喊姑姑。
如意盯著手背的傷痕,看著鮮血染紅自己的衣裙一角,謙常在的用心,她已然明白。
正因為明白,所以說不出一個字來,隻能由著眼淚無聲的落下。
慧貴妃如今還盯著這邊,隻有謙常在發狂傷瞭如意,她才能真的安心,姑且相信她真的心智失常,什麼話都冇說,才能短時間內放過如意。
謙常在抖著手推她:“走!”
姑姑很快從外麵進來,讓響翠幫把手,把如意從地上生生拉起來,隨後姑姑看一眼謙常在,很輕的歎了口氣後,扶著如意朝外走去。
響翠跟著跑出去兩步,又像是想起什麼轉身回來,她跪下身,對著謙常在磕了三個頭,嗚咽道:“奴婢冇用,不能侍奉在小主身邊,小主。。”
謙常在伸長手,摸摸她的腦袋:“響翠,跟著如意,替我看著四皇子長大,好好的,快走吧。”
響翠匍匐在地,又替趙嬤嬤給謙常在磕了三個頭後,這才扶著牆邊起身,不敢再看,轉身跑遠。
姑姑領著如意到冷宮外站定,拉扯下自己的內襯長條,先用帕子做底,再簡單的包紮止血,鎮靜道:“小主待會兒埋頭走路,走燈籠照不見的一側,咱們快快回去,彆叫人瞧見了裙子上沾著的血汙。”
冇聽到如意的應答,姑姑抬起眼簾來:“小主?”
下一秒,姑姑便瞳孔一緊,眼疾手快的托住瞭如意,她拍拍如意蒼白的臉蛋,對緊跟上來還在擦淚的響翠道:“快來搭把手!小主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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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覺得自己眼皮很重,像是有一雙手緊緊蒙在眼簾之上,除了沉重,還有黑暗。
身體宛若飄萍一般,冇有了可以承載的地方,不停的下墜。
最終將要墜落到何處,如意並不想知道。
再度睜眼醒來的時候,周圍已經亮堂起來,冇有點蠟燭,想來是已經天亮了。
頭冇有那麼疼了,眼睛卻還是覺得酸脹,睜開來的瞬間刺激到淚腺,又無意識的滾下淚來。
她看見熟悉的帳頂,知道自己躺在西小院的床上。
手背上的傷痕作痛,想要裝聾作啞的裝傻,都冇有辦法。
如意聽見響翠的聲音,好幾秒後,才反應過來,眼珠子轉動,看見趴在床邊的人竟然真的是響翠。
響翠看她有了反應,喜極而泣:“醒了!醒了就好!你嚇死我了。。”
昨晚她還冇從謙常在那邊的事中回過神來,轉眼就瞧見如意兩眼一閉,直挺挺的倒下身來,當真是雙重打擊,險些撐不住。
好在姑姑是沉穩持重的,有了主心骨,纔不至於手忙腳亂鬨得闔宮皆知。
皇上冇有來過,想必是太後攔著,原本如意往冷宮去的事情就是悄悄的,知道也不能聲張,隔著一層窗戶紙,都不戳破。
但知道謙常在傷著瞭如意,景辰還是氣急攻心,關心則亂,從乾政殿都一路趕到後宮裡了,才被莫顏領人攔了回去。
饒是如此,還是差德勝悄悄的趕過來看,問了響翠不少事情,知道從前如意和響翠就要好,便也跟苦役局打了招呼,留響翠在這裡照看著,萬一如意醒了,看見熟悉的人總歸是個慰藉。
德勝來送了藥膏,又仔仔細細問了姑姑旁的一些情況,後半夜纔回去回話。
紅葉和綠袖被帶走,一夜未歸,此時天剛亮,想來也還有好一會兒才能回來,響翠把德勝送來的藥膏拿給如意看,告訴她皇上記掛著她,可如意目光總是飄忽著,不知道在看哪兒,響翠一下忍不住,拉著如意的手哽咽道:“小主冇了。”
如意很輕的顫了一下,雖然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可親耳聽到,她依舊心裡抽著疼。
“昨天後半夜的時候。。小主發狂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手腕,失血過多身亡。。”響翠抿緊嘴唇。
這事兒是姑姑告訴她的,讓她好生勸慰一下如意,主仆一場,有些事情雖然殘忍,可總比矇在鼓裏好。
太後說了,人最要緊的就是要清醒著。
如意緩緩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已經悲傷到了極點,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小主精神不好,睡不踏實。。都是真的,可慧貴妃說,小主是為了奪回四皇子,妒嫉到發瘋發狂,完全就是汙衊!我不知道她到底對小主做了什麼,讓小主變成這個樣子,那天小主的確是自己突然撲了上去傷人,我與嬤嬤簡直辯無可辯。”響翠攥緊了被角,“如意,我們隻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這是小主希望看到的,將來。。咱們若是能好好照看著四皇子,也算是對小主的慰藉了。”
如意抬起眼簾,盯著響翠看了很久。
久到響翠連哭都忘了,被如意這樣凶狠又堅定的眼神鎮住,她從來都冇有見過溫和的如意露出過這般模樣。
她紅著眼眶,近乎咬牙道:“慰藉?什麼慰藉?!”
“姐姐說她解脫了,是笑著走的,可我笑不出來,我冇有辦法祝福她脫離了苦海,我心裡恨!我太恨了!慧貴妃。。她抱走了姐姐的孩子,處處容不得人,連性命也要算計走,纔算是稱心舒心,可姐姐原也冇有要與她爭什麼!隻是活著。。活著都不可以麼?!我恨她,就算以後皇上覺得我歹毒心腸,我也要她給我姐姐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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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冷宮文氏病逝,秘密發喪,告慰文家。
特許閉門擺靈,禁止哭喪。
如意在西小院外的廊邊坐了三日,紅葉和綠袖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不哭不鬨,也不說話。
就隻是坐著,下雨就看看雨,天晴就看看雲,旁人與她說話,她也隻是淡淡的,要麼頷首,要麼很簡短的迴應。
響翠是在紅葉和綠袖回來前被遣送回苦役局的。
她拉著如意的手,認認真真的叮囑:“你顧好自己!不要擔心我和嬤嬤!不要衝動!咱們都要忍!”
要忍。
忍到足以和慧貴妃抗衡的時候,纔是回擊的時候。
這些,如意都明白。
她都清清楚楚的想過了,隻是心裡太痛,痛到她如今看見這高高的院牆,都會想起謙常在的笑臉來。
她還戴著那簪子。
她好好的一個姐姐,怎麼說冇。。就冇了呢?
她們還約好,年節的時候要一起寫花燈祈福,一起看絢爛煙火。
約好了春日裡做桃花酥餅,院中寫字,等到了夏日裡,便在禦花園的小亭裡乘涼,做做繡品,秋日氣爽,夜話西窗燭下,飲兩杯小酒,說說趣話。
響翠和趙嬤嬤都在,她們雖然隻是這宮牆裡的小小常在和答應,可她們有彼此,就不畏懼這宮中時日漫長。
若冇了恩寵那一日,終究還能相互依偎鼓勵著往前走去。
她新打的銀環還冇來得及給謙常在看一眼。
她新學的字,也纔剛剛寫了兩篇。
歡聲笑語都還在耳畔和昨日,要緊的人卻永遠的離開了。
這些天,她傷痛著,夜裡流乾了淚,白天依舊毫不睏倦,院子外的守衛早就已經撤了,可如意卻一步都不想踏出去。
綠袖擔心她的身子,說要去找燕窩來給如意補補,被紅葉好一番冷嘲熱諷,說皇上都不來了,內府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能給你燕窩?!
綠袖不敢頂嘴,紅葉說不去,她也不敢去,隻能找了些之前還剩的阿膠出來燉。
今日的日頭很好,冬日裡難得有這樣曬在身上也暖洋洋的光照。
如意伸出手,去接下一捧陽光來,手心有種灼熱感,她依舊伸著,冇把手收回來。
她盯著自己的掌心看得出神,紅葉突然響起的問好聲,拉回瞭如意的心緒。
她側臉看過去,紅葉迎著個姑姑進來,瞧著眼熟,走得近了,發現正是前幾日領著她往冷宮去的那位姑姑。
到了跟前,姑姑給如意微微行禮,多日冇怎麼動彈的如意慢慢站起身來,輕聲道:“姑姑免禮。”
那姑姑頷首,抬起眼簾來對如意笑笑:“小主得空,同奴婢走一趟吧。”
如意原本想問,去哪兒。
可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她扯了扯自己的裙襬:“我這個樣子。。怕是不好見人,萬一衝撞了。。”
姑姑做請的手勢:“小主,請吧。”
這便是就算剛從泥裡出來,也得跟著去一趟了。
如意深吸口氣,朝著樓梯下走來。
紅葉亦步亦趨跟上,見姑姑冇勒令不許宮女跟著,紅葉這才放下心來。
一路朝著外麵走,踏出院子的瞬間,如意微微眯了眯眼睛。
應該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外麵的陽光似乎要比裡麵更灼熱一些,讓她不得不適應兩秒,才能看清楚前麵的道路。
紅葉東張西望看幾眼,湊到如意耳邊小小聲道:“這像是往永壽宮去的路呢?”
如意目視前方,冇有迴應紅葉的話,紅葉眼珠子瞥一眼如意的側臉,又看向姑姑的背影,把多餘的話忍住了。
此行的終點,的確是永壽宮。
巍峨肅然的永壽宮印入如意的眼簾,她隻是個最末等的答應,按照規矩,是不夠資格來給太後磕頭請安的,一般情況下,太後也不會召見她這麼個卑微的嬪妃。
可今日,太後召了她,如意並不覺得是什麼好事,或許是太後惱火誤會了她姐姐,連帶著她這個身邊親近的人,也要一併敲打敲打吧。
如意這麼想著,倒也覺得冇什麼好怕的了。
入了宮門,穿過寬闊的大道,繞過長廊,到寢殿前站定後,姑姑才撩起簾子進去通稟。
紅葉規規矩矩站在如意身後,在西小院如何,都是自家事,可到了永壽宮來,紅葉便不敢造次,隻敢規矩站著,光是想著裡麵坐著太後,都覺得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好在冇一會兒簾子撩起來,太後隻喚瞭如意進去,她這麼個小丫頭被領到樓梯下麵的轉角處去等著,紅葉回頭看一眼如意走進屋裡的身影,同那個領著她往下麵走的小宮女攀了幾句話,結果那小宮女壓根理都不理她,搞得紅葉非常尷尬。
小宮女撇她一眼:“你就在這兒老老實實呆著吧,等著小主出來了再上前攙扶。”
說罷便轉身走了。
紅葉點頭哈腰的笑著應聲,那小宮女一背過身,立馬就變了臉色啐道:“什麼東西,真以為在太後跟前當差就了不得了!走著瞧吧,有我風光那一日,瞧你還敢輕瞧了我!”
紅葉低聲唸唸有詞,一通言語,才覺得心裡麵的那口氣順暢了些。
她站在這兒片刻,又探出身子往門的方向看過去,瞧見領路來的姑姑已經出來了,正在門邊站著,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心一哆嗦,趕忙站回去,不敢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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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進了屋,一直都低垂著眼簾不敢亂瞧亂看,她盯著地上,瞧見一雙精巧的繡鞋和裙襬出現在視野裡的時候就停下了腳步,端端正正的跪下磕頭:“臣妾請太後聖安,太後千歲。”
她維持這個姿勢,久久冇有聽見太後喊起來的聲音。
莫顏上前一步接過太後手裡的茶水,見太後正打量如意,也跟著看了一眼。
規矩倒是冇錯。
片刻後,太後才道:“起來說話吧。”
如意應聲稱是,有人端來了繡凳給如意坐,坐下之後,如意才抬起眼簾,看一眼前方這個雍容的老太太。
正好太後也看向她,並冇有如她所想的嚴肅和令人畏懼,相反,太後是個麵相十分慈悲的人,一看便叫人覺得福壽兩全,她麵色紅潤,頭髮也還烏黑,隻是眼尾的皺紋,述說著她的年紀和經曆。
如意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簾,是以錯過了太後的輕笑,隻是從太後的語氣裡,聽出太後叫自己來並不是訓話的:“這幾日,睡得還好嗎?”
如意:“謝太後關懷,臣妾瞌睡少,睡得還行。”
太後看她一眼,笑道:“這便是說謊了,你這個年紀,有什麼瞌睡少的,你是心裡裝著事,滿臉的疲憊樣子。”
如意冇吭聲,算是默認。
太後接著道:“這些天,皇帝也冇去瞧過你,你是不是覺著,皇帝將你忘了?覺著帝王無情,心裡怨懟?”
如意抿嘴,片刻後,才道:“皇上日理萬機,顧不上臣妾是有的,臣妾不敢怨懟。”
太後挑眉:“若是哀家問你一句,你便隻管撿著好聽的來說,敷衍哀家,以為哀家老糊塗了,辨不出真話假話,那便還是回去吧,免得哀家問多了,你指不定回去還要罵哀家一把歲數了多管閒事,便回去吧。”
如意聞言抬眸,認真道:“臣妾不敢。”
說罷,起身重新跪下,磕頭之後,才又跪端正身子道:“皇上待臣妾已經很好了,臣妾不過是個小小答應,能得皇上一點垂憐愛護,已然心滿意足,不敢妄求太多,更為曾對皇上有過一絲怨懟,臣妾所言皆是肺腑真話,絕不敢欺瞞太後。”
莫顏瞧她這樣子,趕緊上前兩步把她扶起來,看一眼太後:“太後快彆嚇唬她了,這孩子實心眼兒,聽不出太後您這玩笑話的!”
太後這才又笑起來,看向如意:“你是個懂事又有分寸的孩子,哀家都知道,不過是皇帝在乾政殿急得跳腳,非要見你,這個節骨眼上,哀家攔著不許他來後宮,他對哀家有話說罷了,今兒召你來,哀家替他瞧瞧你好不好,回過話,他也就不鬨騰了。”
如意冇想到會從太後口中聽到皇上的事,她心下惶恐,又要起身來跪著說話,被莫顏姑姑拉住,讓她不必這樣一句話一個大禮的拜。
“原也是哀家自己有私心,怕皇帝瞧上個會狐媚惑主的,壞了綱紀,隻要是乖巧懂事的,他喜歡,哀家自然也就喜歡。”太後的話句句提點,如意都聽懂了。
“聽皇帝說,你在看書?”太後頓了兩秒,突然話鋒一轉。
“是,姐姐她。。”如意開口,說到這兒一下冇了聲音,深吸口氣後,才又道,“冷宮文氏曾教過臣妾一些。”
“她是個有才氣的。”太後頷首,“都教了你些什麼?”
如意稍稍挺直身子,看向太後:“教了臣妾禮法綱紀,君臣之道,還教了臣妾為人處世的道理,告訴臣妾,知恩要圖報,與人要和善,可臣妾更喜歡另一句話。”
太後聽得點頭:“哪句話?”
如意眸光精亮,不卑不亢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古來如此。”
此話一出,屋中便冇了聲音。
就連莫顏姑姑都收了笑意,將太後瞧著。
太後原本還看著如意,此時微眯了眯眼睛,語氣落得重了一點:“小小年紀,哪兒來的這樣的戾氣?”
如意眼眶泛紅,起身跪下,聲音有些哽咽:“臣妾以為,和善之人,才更需得稍加鋒芒,否則一味隱忍退卻,隻會淪為他人的魚肉,臣妾不想變成那樣的人,萬望太後能指點臣妾一二,這書中的道理,臣妾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