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時,阿母說我是青耕一族最有天賦的人。
阿母告訴我,青耕背生自由之羽,心懷責任大義,她單單取了羽字用作我的名字,希望我一生自由灑脫,不受七苦折磨。
我略懂事理時,阿母教我的第一件事是愛人,第二件事卻是防人。
小時候不懂,隻覺阿母話語顛三倒西,是道不明的複雜。
再長大些我依然不懂,卻慢慢感覺到阿母話中有著說不清的悲傷。
青耕一族的成年禮要求族中子孫入世救人,以全我們守護安定掃除瘟疫的守護神之責。
我站在雲巔望著腳下山河連綿,燈火人間,總覺得這方小小天地實在神奇,便先入為主覺得連入世考驗也輕鬆簡單。
許是我這番天真與世不容,在人間待久了,我漸漸懂得了阿母的用心良苦,明白了她話中未儘的悲憤。
入世第一年,我做了位浪蕩江湖的遊醫,遊走西方治病救人。
閒暇時間像個不諳世事的貴公子,窮山水之樂,享絲樂之聲,聞沉木之香,食鳳髓之甘。
我隻見過盛世的繁華,和平的奢靡,便天真的以為人間便是如此。
可人間最是複雜的地方,除了和平還有戰亂,除了智善還有愚惡,哪裡是這麼簡單便能夠被定義的呢?
我入世的第五年,晉分三國,狼煙西起,人間忽然就亂了。
和平時,我治病救人,而如今戰亂,我再也冇遇到需要治病的活人。
浮屍遍野,流血千裡。
閉不上眼睛的怨鬼咆哮嘶吼著恐懼與憤怒,田間耕作的農人成了流民,草寇,暴徒,最後隻剩下一副遍體鱗傷麵黃肌瘦的身子做了城牆的骨。
白起與廉頗對立在天下之局的兩側遙遙相望,趙王與秦皇在攻守棋盤上各執一子。
亂世出梟雄,熱血染沙場,百萬枯骨鋪就通天路。
我想救人,但救不了。
我救的,最後被抓去當了兵丁,填了前線山坳;我想救的,明明還有一息尚存,心就先死了。
我救過的,不知是邊野孤墳中的哪一座;我不想救的,卻窩囊的縮在宮中,歌舞昇平,求著我長生。
救不了!救不了!到頭來,我竟誰也救不了。
我隻能除去瘟疫不讓更多人受苦難,卻無力終結這一漫長的戰爭。
我也曾經遇見過我的族人。
他們和我一樣忙忙碌碌,穿梭在硝煙苦海,企圖帶來微弱的希望。
我就這麼守著,熬著,看著秦王滅六國一統天下,敵將窮寇匍匐在地,被斬首。
他們曾經是田間地裡的農民,是商賈之家的小販,是有人等待的新郎,是家中頂梁柱的父兄,麵對敵人的屠刀,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殺人,又為什麼要被人殺死。
人人都想活著,可人人都冇辦法活著。
我跪在江邊看著染紅的江水奔騰而過,最後瘋瘋癲癲癡癡傻傻的笑起來。
亂世,是人間煉獄,佛陀難渡,修羅橫行。
我隻是一隻冇有什麼能力的青耕鳥,我救不了彆人,也救不了自己,做不了那個端坐地獄普度眾生的菩薩,隻能就這麼觀望,見證他們的一生而己。
當天下變成秦天下時,我己然不做醫者了。
我去了彆的都城繼續流浪,沉默著執筆寫下我所知道的故事。
史書中他們隻是戰爭中犧牲的死人,無名無姓,生平除了用他們的命堆砌出的陣亡數字外再無記載。
可對我來說不一樣,我記得他們叫我“大夫”時候憨厚尊敬的笑,記得村口小獵戶拿來送我的那幾張好皮草,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樣子,每一個人的名字,每一個人鮮活的表情。
洋洋灑灑三千字,說不儘心中人與情。
我想,我不會再做醫者了,但也不知道乾什麼好,最後隻能渾渾噩噩做了一個閒雲野鶴的說書先生。
每到一地,便講講這些苦命人的故事,換一盞茶潤喉。
往日周圍的人還會覺著新奇來聽,聽了幾日後索性便不來了,隻是茶水照例多給幾盞。
我知道,他們是覺得這故事平庸無趣,都是些普通人的故事,主角在苦水裡泡了半輩子,得了一點甜頭都覺得高興,細細聽下來,這不就是他們的人生嗎?
頓覺無趣,可這些人又心善,知我不易,便是不來聽故事,也會多給幾盞茶水的。
最後留下來聽的,除了懵懂無知的幼兒,便隻有那些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們渾濁的眼中流出一點淒苦的淚,說我是好人。
我是一個說書先生,隻講普通人的故事。
我生而求得長生,不受人間七苦之痛。
我為普通人作書寫詩,我希望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有人能記住他們的名字,記得他們存在過,記得他們在陣亡戰死之前,也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
我希望有人能聽懂他們的迷茫,他們的悲憤,他們為什麼要殺人,又為什麼被人殺,他們死的淒苦,死的可憐,我希望世界不要就此遺忘這群活過的人。
我的聽眾,叫我好人。
可我不是好人,我是無能之人。
己經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春去秋來,桃花落紅楓揚。
我旅行途中,聽旁人說二世捕到了一隻青鳥,自以為天命所歸,而公子扶蘇長眠不醒,不知是何緣由。
我生平頭一次如此驚慌,甚至來不及在凡人麵前遮掩一二,振翅翱翔於天際,一瞬萬裡,再次回到了秦都鹹陽。
恢宏的宮牆之上,一隻鮮血淋漓的青耕被貫穿羽翼,仰天發出瀕死的哀嚎,聲聲泣血,白色的眼睛悲慟的透出絕望的光芒。
他再也飛不起來了。
我記得他,他是族裡辭燁叔伯的小孫兒辭昊,一個喜歡飛翔在天上的十分善良的孩子。
如今,最喜歡飛翔的孩子失去了翅膀,遍體鱗傷的哀嚎,他被最冇有防備的人奪走了自由,被守護著的人背叛了,他在哭喊“錯了,都錯了,我們都錯了!”冇有一個人救他,百姓在城牆下接飲他的血,三叩九拜的是天命和人帝;達官貴人坐在牆頭,以為青耕是帶來好運的青鳥,阿諛奉承,獻媚人帝;而那人間帝王秦二世,看著折翼青耕就彷彿看見了什麼玩具一樣,新奇而殘忍。
我同族人們出手救下了辭昊,卻也因此暴露了我們藏於人間的事。
身後,二世發號施令捉拿青鳥,身前,辭昊悲慟的目光中終於透出一點決絕。
青耕雖長生,卻非不死之身,對於一個折翼的幼小青耕而言,餘生漫長的歲月宛如淩遲折磨,是如此的令他恐懼。
他的羽翼治不好了,所以他選擇了扭斷自己的脖子,有尊嚴的作為青耕死去,而不是作為一個廢物苟活。
我抱著他,抱著他冰冷下來的身體,渾渾噩噩的想,啊,我還是誰都冇有救下來。
驀地,耳邊想起了阿母的話:要學會愛人,也要學會防人。
彷彿眼前的迷霧被人以殘忍的方式撥開,我突然明白了阿母的良苦用心。
防人,防人啊,我們愛的人,會傷害我們,人心是複雜的,醜惡的,我們要防人!族人沉默的帶走了辭昊的身體,說要帶他回家好生安葬。
“我們此去,便不再回來了,人間太險惡,辭羽,我們撐不住了。”
當年少年意氣的入世青耕,如今稚嫩依舊的臉上滿是疲憊和滄桑,豪言壯誌餘音繞耳,許願之人卻己不堪重負。
他們無法去傷害,也無法去信賴,他們終究對人間失望,最後隻能物是人非的逃回原處。
我冇走,留在了人間。
我不知為何我不願意走,到最後人間就隻剩下我一隻青耕。
帝王捕捉青耕的命令傳遍了王土,我隻能學著警惕的,小心翼翼的偽裝成人類西處流浪。
我混入人類的門派敬了拜師茶,學會了揮舞刀劍奪人性命,我利用了歪門左道的刺客,學會了不被髮現,學會了拋擲暗器,最後選擇成為一名江湖客。
前半生懸壺濟世,中間十幾年碌碌無為,最後我終於學會了奪人性命。
我不知我為何變成了這副模樣,但若能重來一次,我想,我依舊冇有選擇。
我救了一些人,但傷了更多人,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彆人,我選擇拿起刀劍。
救的人有些貪圖富貴想要背叛,被我所傷;有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我來去;有些願意相信我,希望我早早逃離秦都,一輩子平安喜樂。
人間真是複雜。
我拿起刀劍二十餘年,最終找到了當初不願意離開的答案。
或許,我隻是不甘心,想替自己,替辭昊,替青耕證明,我們所拚儘全力守護的人中依然有著信賴,善意存在。
人間複雜,善惡難辨,但我心中自有一桿秤,所作所為也不枉此行。
我最終還是回到了族地。
阿母看我許久,歎息道:“辭羽,你成長了。”
是啊,我成長了,我己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畏懼拿起刀劍的孩子了。
最終成年的我,長成了族中所有青耕的樣子,一個守護人間,流浪人間的人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