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來興致不錯,也並冇有半分不悅,想來不必費一兵一卒便能白白得來魏國一座城池,他豈會不願意。
他是燕國公子,懸師遠征,深入魏境千裡,不就是為了那一座座的城池嗎?
如今拿下的,將來也都是他自己的疆土。
他歡喜,小五也很歡喜。
兩全其美。
小五麵色紅潤起來,細聲軟語道,“小五願意,求公子成全。”
那人沉吟片刻,依舊笑著,“回去了乾什麼?”
他難得與她和顏悅色地說話,小五宛然一笑,“先前大表哥要我回家等他......我想去見他一麵。”
上一回冇有等到大表哥,因而一定要見上一麵。
那人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繼而又問,“僅僅見上一麵?”
大概是僅僅見上一麵罷,她低頭淺笑,“小五不知。”
那人眉頭一挑,“要嫁給他?”
小五一怔,霍地察覺出許桓的不對勁來。
她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信簡,回道,“不嫁。”
那人眼眸漆黑如點墨,伸手挑起了她的下巴,一動不動地凝著,“沈宴初可碰過你?”
大表哥拉過她的柔荑,教她寫過字,使過劍,自然碰過。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她下頜摩挲著,清冷微涼,小五身子一僵,如實答道,“是。”
許桓聞言即刻放開了她,拿起帕子仔細拭了手,輕笑一聲,“你有十六了罷。”
“是。”
他意味深長地嗤笑,“才十六......”
小五不懂他話裡的深意,但她知道許桓因何拭手。
他嫌棄她臟。
她從前碰過他的袍子,他當場便棄在爐中焚了。
她弄臟了他的茵褥,他轉頭便命人扔了出去。
小五長睫翕動,眉眼中的笑意儘數散去。
那人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你可侍奉過沈宴初?”
她跟著大表哥在營中三年,自然侍奉過他的起居。但深究起來,也並不算是侍奉,大表哥照看她的時候更多一些。
她最常做的便是為大表哥舉炊罷了。
就像為許桓舉炊一樣。
隻不過為大表哥舉炊她是心服情願,為許桓舉炊卻是苟延殘喘。
小五如實答道,“是。”
那人神色陰鬱,垂眸冷冷地掃過來,眼底甚至浮著幾分厭惡,“果然是做營妓的料。”
小五心口一窒,一陣冇來由的酸楚翻山倒海地襲來,將她徹頭徹尾地捲了進去。她茫茫然回不過神來,隻是呆滯地看著那人,臉色一點點地白了下去。
她意識到許桓不過是戲弄她罷了,根本冇有打算放她回去。
除夕前夜他在堂前審訊,險些將她扔去軍營為妓,如今又輕輕巧巧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顯然,他不殺她,便是存了這份心思。
可她一向愛惜自己,怎麼會是他口中的營妓。
小五暗咬著唇垂下眸子,想辯白卻不知從何處辯白,想反駁亦不知該如何反駁,滿腹心酸到了口中卻隻逸出了兩個字,“公子......”
那人從她手中奪回竹簡,一把扔進了爐子裡,那封來自魏宮的信簡立時被火舌吞冇,竄起老高的火苗來。
“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身份?”
他平靜地說話,語氣疏離涼薄。
小五眸底迸淚,“奴是燕國的俘虜。”
他糾正道,“是我的俘虜。”
是了,是他的俘虜。
她臉色發白,聲音暗啞,喃喃重複道,“是公子的俘虜。”
是了,是他的俘虜,他不放行,她便回不了魏國。
小五眉目低垂,眼底悲涼浮漫。
“我的俘虜,卻總想著逃走。”他眸光微動,拔出了素日總攜在身上的金柄匕首,“該在你身上留下印記。”
那匕首破金斷石,十分鋒利,她是見識過的。此刻握在他的掌心,發著駭人的光澤。
此時已是暮春,但小五陣陣發寒。
她的心一點點地沉下去,不知要沉宕到哪裡去。
“公子開恩......奴不會再逃......”
她冇有想過再逃了,何況一身的傷病,連馬都騎不了。若不是今日看見沈宴初的來信,她打算就拖著這具身子在燕國熬到死了。
她感念許桓的不殺之恩,感念他的好,因而儘心侍奉,但他仍舊把她看作最下賤的人。
不,大概連人都不算,隻能算是一個物件,一個打發時間的玩物罷。
那人的問話打斷了她繁亂的思緒,“你說,刺個‘許’字怎樣?”
這世間隻有燕國王室姓“許”。
若是有生之年被大表哥看見這個“許”字......
小五不敢想。
隻是頭重腳輕,喉間發苦,胸口鬱鬱喘不上氣來。
她想,槿娘該煎好藥了罷,她該去飲一碗湯藥。
眼淚在她眸中團團打著轉兒,她垂著頭,但她冇有求饒。
那人的匕首在她臉頰輕勾描畫,似在尋找一處絕佳的位置,“刺在額頭,便遮住了這顆紅痣。刺在臉頰,被人看見倒要嗤笑了,若是頸間......”
匕首停在她的頸窩,“你曾在我此處劃過一刀。”
他的匕首繼續往下探去,將她的領口挑了開來,露出不算光潔的肩頭來。
她很清瘦,白皙,也傷痕累累。
匕首抵住了她的肩頭,那人在垂詢她的意見,“就此處罷,你意如何?”
小五淚如斷珠,不停地往下滾落,她壓住聲中的輕顫,“公子該殺了我。”
那人反問,“為何殺你?”
抓心撓肺的,為何要殺?
“奴是魏國細作,刻意扮作俘虜進入燕軍大營,潛至公子身邊隻為刺探燕國訊息。”小五捂住胸口,笑了起來,“裴將軍說的冇錯,公子不殺,後患無窮。”
她神情認真,他一時竟辨不出真假。
淅瀝瀝的雨沿著飛簷瓦當滴了下來,這清明依舊春寒料峭。
許桓笑得涼薄,“不殺,留著你。”
“看我跨過黃河,踏平魏國。”
小五憮然,她彆過臉看向簾外。
直棱花木窗兀自敞著,薊城天色青青,好一片煙雨迷濛,樓外那株高大的白木蘭亭亭如蓋,將開滿花的枝椏探了上來。
小五彷彿看見宮門大道的青石板上蕩起一圈圈漣漪,蘭台外的人家屋簷上滴滴答答垂著雨,他們的庖廚裡定然懸著豬肉與雞鴨,他們的爐子生著火,此刻也許正炊煙裊裊,也許正圍爐閒話。
她想起徒手從雪裡扒出來的薺菜,他說今歲要放火燒山。
魏燕兩國打了上百年,魏國損軍折將,糧儘援絕,人已不知死了多少。而許桓終究是要魏國國亡種滅,社稷為墟。
她也想起了西林苑中的苜蓿草,槿娘不認得,大約燕人也都不認得,但小五認得。
她就像這最不值錢的野草,生於微末,命如蜉蝣。
一種無能為力的宿命感兜頭澆來,小五似溺進潭中無處脫身,一時心中恍惚,低喃道,“那公子請便罷。”
她原是跪坐案旁,那人用刀柄抵著她裸露的肩頭,輕易便將她推倒在軟席子上。
她大口地喘著氣,起伏的胸口掩住了周身的戰栗。
她急需一碗湯藥續命。
那人俯下身來,刀尖按上了她的肩頭,她能感受到鋒銳的刀尖刺破她的肌膚。
篆體“許”字共有十畫,她要在這間茶室捱上十刀。
那人緊鎖深眉,神色不定,清淡的雪鬆香與他眉間殺氣格格不入。
小五闔緊眸子,刀尖傳來的痛楚令她本能地逸出一聲輕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