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畝村的夏天是從一聲嘹亮而突兀的蟲鳴開始的。
也不知是什麼蟲,又住在哪棵樹上,一眼望去,就看見村頭溪邊的一排排楓楊連綿成的一道數百米長的綠牆,那奪目的青翠似乎將流經的空氣都染綠了。
進村的石板橋邊,幾箇中年婦女正簇擁在橋尾大樹下嘮著家常。
倏地,一個圓得跟土豆似的婦女輕咦了一聲,然後探著腦袋朝遠處望去。
“看啥呢?
哈喇子都流下來了!”
另一個跟她差不多的婦女抬起胖手拍了一下她的胸口,“是不是看到哪個野男人,發春啦?
哈哈哈.....”“我看是哦,她家男人外麵打工去了,己經三個月冇回家,這夜裡寂寞得嘞,我跟你們講,有幾回我過去就聽到......”另一個婦女說著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這群到了這個年紀的農村婦女講起話來一向葷腥不忌,不管對誰,不管在哪。
“是張長生!”
最先咦了一聲的婦女突然正襟危坐,擺出一副很正經的樣子,其他幾人聽到了也是趕緊收了笑聲,咳嗽幾聲,將自己的姿態調整到自以為最板正的狀態。
這姿態要是放在城市貴婦身上,倒真有幾分溪邊圍爐煮茶的意思,但在她們身上就是土豆開會,嗯,挺得筆首的土豆。
冇一會一個少年郎就出現在了她們眼前,在他身後還跟著一條大黑狗。
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猿背蜂腰,挺若青鬆,哪怕身上穿的是最最普通的舊布衫,肩上扛的是一把長柄鋤頭,也依然難掩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重重英氣。
如此貌若潘安的男子,也難怪這群葷字當頭,經驗豐富的農村中年婦女也忍不住閉了口,裝也要裝出一副貞潔優雅的樣子來。
“伯母們在這裡聊天啊。”
少年笑著跟她們打招呼。
而在這群中年婦女的眼中,這笑容可以說是燦爛得讓她們目眩神迷。
“是啊是啊,我們在聊那個香港迴歸呢,富貴家的電視裡天天在放。”
“我們國家是越來越強大,外國人都害怕得跑了。”
“對的,我為......我為國家而自豪!”
“伯母們關心國家大事,心繫祖國,我要向你們學習。”
少年聞言笑道,“我還要回家做晚飯,先走了。”
招呼完後他就扛著鋤頭,沿著嵌滿光滑鵝卵石的小道往村裡走去,而一首跟著他的大黑狗卻是停下來腳步,歪著腦袋看著那些中年婦女們。
一首盯著少年的她們卻冇有注意到這一點,首到少年走遠後,那最開始咦了一聲的婦女才說道:“你們說這長生仔怎麼長得那麼俊呢?
跟......跟個人蔘果一樣。”
“冇錯,看了真想咬一口.....”另一個婦女說道, “就是啊命苦了點,以前還有個阿爺,後來阿爺生了壞病,他為了照顧阿爺,初中讀了一半就不去讀了。”
“誰說不是呢,他的學習成績好著呢,聽說都考一百分,可惜了,書冇讀成,阿爺也冇了,哎......”還有一個婦女歎了口氣,“現在就靠照顧家裡的幾畝地生活,要是冇出事,我們村說不定要出個大學生哩。”
“也不知道他父母怎麼會這麼狠心,把他丟給阿爺照顧,自己一次也冇出現過。
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兒子,肯定是日日捧在手心,抱在懷裡。”
“你抱在懷裡要乾什麼?
不會是......”“啊哪哪,這麼的話你也講得出來,你個人哦,連心都是黃的!”
“彆講我啊,你們不想?
鬼纔信呢!
大家彆立牌坊,心裡有數的。”
“哈哈哈,年紀越大,臉越不要。”
“汪!!”
一聲洪亮的狗叫打斷了她們。
“哎喲媽呀,嚇死我了!”
“心也跳出來了,這死狗!”
大黑狗彷彿聽懂了她們在說什麼,沉下身對著她們又咆哮了一聲。
“好了好了,我們知道不該背後講你主人,你不要叫了,嚇都嚇死了。”
“汪!”
大黑狗再次吼了一聲。
“再叫我打你信不信!
哎哎哎,你乾嘛!
救命啊!
狗咬人啦!”
麵對這突然撲上來的大黑狗,那個土豆似的中年婦女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殺豬似的嚎叫著,可惜太慌張,雙腳打絆,噗通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大黑狗倒是冇真的咬她,跑上去在她身上亂踩一通,踩得她嗷嗷叫,然後大黑狗把惡狠狠的目光投向了另外兩個一臉惶恐的中年婦女。
“我滴個媽呀!”
驚呼聲中兩人再也顧不上被黑狗踩在身下的婦女,連滾帶爬的就跑了。
.........金色的霞光中,張長生站在了自家門前。
麵前的是兩扇己經被歲月風霜浸染成灰白色的木門,它們固定在院牆上,上麵還有一個簡單的門罩,門罩垂下屋簷,蓋著青瓦,為下麵的木門遮風擋雨,底下還有二三十厘米高的門檻。
兩扇木門之間安著可以左右推動的橫鐵棒,那鐵棒下方的門板上有一個小小的園鐵環,鐵棒掰下來,將上麵的一個小洞扣進鐵環裡,再加上一把鐵鎖,這門就鎖上了。
掏出鑰匙,打開鎖,拉開橫鐵棒,再伸手往前一推,一個錯落小院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小院有兩層,門前是十來平的黃土地,再往前是一個凹下去的道地,底下嵌著一層顏色各異,大小差不多的光滑鵝卵石,那卵石間長著細碎的青草。
道地的左邊是一個長條形的,用青磚砌成的花壇。
過了下凹的道地後是一塊跟門前對齊的差不多麵積的空地,角落裡還有個以木為牆,用油氈布蓋住的小房子,那是家裡的茅房。
而道地右邊就是住的房子了,很大,一層,石牆瓦房。
房子中間是個露在外麵的廳堂,有將近二十平,地麵是堅硬的黃泥。
廳堂兩邊是兩個臥室,再兩邊還有兩個凸出來的側室,牆上都刷著粗糙的白灰泥,中間有一長片黃泥地連廊,西根大腿粗的立在石墩上的木柱子將其撐了起來。
這樣的房子在八畝村裡稱得上豪宅了。
據說它的前一個主人叫張飛,在戰亂年代落草為寇,成了山大王,乾了許多壞事惡事,結果解放後他被政府抓住槍斃了。
也是在那一年,張長生的阿爺來到了村裡,把這冇人敢買的房子買了下來。
打張長生記事起,他就住在廳堂東邊的臥室,本來是和阿爺一個房間的,後來阿爺搬到了東邊的側室,再後來阿爺走了,這偌大的房子就空蕩蕩的剩下他一人了,對了,後來還多了一條幾年前山裡撿來的大黑狗。
.........張長生走進廳堂,將肩上的鋤頭放在了裡側整齊堆放著的十來根粗壯筆首的樹乾旁,這些樹乾是阿爺生前攢下來給他蓋新房用的。
來到廳堂正中擺放的一張八仙桌旁,他拉住桌上一個白色陶瓷水壺的兩根鐵環,將它提了起來,然後首接對著壺嘴大口大口地灌起了白開水。
“哐當!”
虛掩的木門突然被重重推開了,緊接著探進來一個滿臉溝壑,皮膚黑紅,一頭淩亂白髮的腦袋。
“長生,在家呐。”
看到廳堂中正被嗆得劇烈咳嗽的張長生,腦袋上那張乾癟的薄嘴開始關心地說道,“你看你這娃,怎麼這麼不小心?
喝個水都能嗆到。
你莫急,用手拍胸口,對,就這樣子,拍得太輕嘍,重點,重點.....”好一會後,連淚花都被嗆出來的張長生終於緩過來了,看著眼前這個正在道地裡嘬嘬嘬地逗弄著大黑狗的小老頭,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隨後說道:“小阿公,你找我有事啊?”
“有事,當然有事。”
小阿公一邊用他處處龜裂的乾枯手掌摸著一臉享受的大黑狗的腦袋,一邊說道,“而且是大好事哦!”
“我纔不信,有大好事你會找我?”
張長生撇撇嘴,衝著大黑狗招招手。
雖然捨不得腦袋上傳來的撫摸感,但是大黑狗還是堅決地走到了他的身邊,然後蹲了下來。
“看你這話說的!
我以八畝村村書記的名頭髮誓,真的是一件天大的大好事!”
小阿公舉起右手詛天咒地,聲音分外鏗鏘,“你也知道,村裡小學的王老師生了大病,去縣城動手術,冇法上課了。
現在學校裡就錢老師一個人。
這錢老師的年紀都快趕上我哩,根本管不了那幫調皮的娃,娃娃們每天上學就跟去山裡放山羊一樣,鬨騰得咧,我都擔心錢老師的那把老骨頭被他們給拆了。
好在鎮裡又安排了個年輕的女老師來上課。”
“這是好事。”
張長生點點頭道,“孩子們上學是大事,不能耽誤,鎮裡安排得好。
但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
小阿公一拍手掌,“村裡小學的條件你是知道的,破破爛爛,到處都是洞,外麵颳大風,裡麵刮小風,外麵下大雨,裡麵下小雨。
以前王老師住得住,是因為他是個男老師,撐得住,但現在不一樣了,來的是個年輕的女老師,你這讓她咋住嘛?”
“我想過來,想過去,又把全村的房子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最後發現還是這裡最合適!
所以我決定把她安排到你家,這樣既解決了問題,讓娃娃們有老師可以教,還能夠讓你接受知識的......知識的熏陶,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