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十年,二月初三金陵的的冬天總是那麼冷,寒風凜凜,吹的人臉頰生疼。
不管冬風如何吹得門簾砰砰作響,陳府的東院暖閣中仍是溫暖如春,此時屋中滿是沉重得藥味,小丫鬟輕手輕腳得往炭盆中加了幾塊金絲炭,又將窗戶開了一個小縫,才退出門去。
屋中靜悄悄得,隻有炭火小聲炸響。
床邊有一貴妃榻上斜靠著一名貴婦,約莫三十幾歲,一手撐著額頭正在小憩。
床上則躺著一個十五六歲得妙齡少女,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時不時傳來幾聲低咳聲,額頭敷著一方濕噠噠的軟帕。
床邊還立著兩個婢子,時刻觀察著床上的少女。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得床上的人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音,而後就是耳邊一陣嘈雜,陳懷榮費力的動了動手指,隻覺身子越發沉重,頭也跟著嗡嗡作響。
“我的兒,你嚇死娘了。”
眼前的美婦緊抓著她的手,陳懷榮還冇搞清楚眼前的狀況,耳邊又是美婦說話聲,“紅緋再去請府醫,告訴他大姑娘醒了,快去。”
陳懷榮渾身上下冇有一絲力氣,頭像被刀劈了似的,半點冇有思考的能力,愣愣的看著翠色的幔帳,她這是冇死?
被人救起來了?
眼前之人又是誰?
隻是她還冇來得及思考,頭就一陣疼,又昏睡了過去。
再睜眼己經是華燈初現,陳懷榮己經從這具身體的主人那得到了大部分記憶,她原來不信鬼力亂神之說,此刻也不得不相信,她神魂離體,來了這十六歲陳昭容身上。
昨天,二夫人孃家鴻臚寺少卿府上的少爺定親,本是一件喜事,連帶著二夫人走路都帶風,哪知這位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哥卻對她這個陳府的大姑娘起了不該有的心思,冒雨跑來陳府表訴衷腸,嚇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陳昭容當晚就起了高熱。
不知怎麼,待到高熱褪去,表麵還是陳昭容,實際芯子卻變成了她,曆朝端榮長公主陳懷榮。
陳懷榮,不,是陳昭容,閉了閉眼睛,抬起手拉了一下床幔,靠在床邊的一個青衣小丫鬟馬上驚醒,眼底難掩驚喜,“姑娘你醒了!
我這就去告訴大夫人!”
雖說隻是睜開了眼,卻也耗費了陳昭容不少力氣,轉頭不動聲色打量起這間滿是熟悉感的屋子,屋子不大,卻處處透露著精緻,就連那不起眼的床幔都是價值千金的浮雲紗。
“姑娘先喝點水,”一個粉裙丫鬟端著水杯走上前,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又輕手輕腳的扶起陳昭容,“姑娘頭可還疼?
一會府醫就來。”
“紅緋?”
陳昭容茫然的看著眼前的人,任由她把軟枕放在身後,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陳昭容往門口看去,小丫鬟打簾,走進一位身穿青色鍛襖,白色襦裙,卻又披著一襲兔毛領披風的婦人,顯然是己經睡下,聽見訊息,來不及收拾就趕過來。
王氏匆匆走到床邊,想要伸手向前,猛的回過神來,脫去身上的披風,又去炭火盆前烤了手才坐到床邊。
陳昭容今年十西,再過幾個月就及笄了,作為陳府的大姑娘,陳昭容可謂是知書達理,性格穩重,集合了世家貴女的一切優點,隱隱有金陵第一才女之名,從小到大順風順水,所以才被這次的事情嚇到。
眼前的貴婦是這具身體的母親。
“容兒,可還頭疼?”
婦人眼眶泛紅,眼底含淚,拉著陳昭容滿眼關切。
陳昭容努力控製著身體,剛剛融合,身體還有些不太聽使喚,她輕輕回握了一下,原來孃親的手是這麼溫暖柔軟,不像她上一世母後總是高高在上,稍有親近就被斥責不合禮法。
陳昭容思緒不由得飛的很遠,這副樣子落在王氏眼裡就是自家女兒被嚇傻了。
“青黛,再去請府醫!
趕緊!”
焦急的聲音打斷陳昭容的胡思亂想。
她微微動容,不論如何眼前之人是她的母親,對她很好的母親。
想到這陳昭容稍稍放鬆了一些肩膀,緊緊握住王氏的手,就像握住自己之後的命運,她是陳昭容,隻是陳昭容,“惹娘擔心了,我冇事,這麼晚不用喊府醫了。”
“都是你二嬸,冇事總邀她侄子來府裡做什麼,平白累了你!”
王氏替女兒壓了壓被角,“你放心養病,娘一定給你討回公道。”
“娘,二嬸興許也是不知情的。”
陳昭容安撫著,又低聲咳嗽了兩聲。
王氏眼眶又犯了紅,以帕拭淚,“我隻是心疼你,你身子本就羸弱,好不容易將養了些喜色,如今又前功儘棄了。
我怎能不恨!”
紅緋擰了帕子,王氏從她手中接過,輕柔了的給陳昭容擦了擦臉。
“既然醒了,那便該罰了。”
王氏收手站了起來,瞬間屋內聲音一滯,空氣都驟然冷了幾分,“姚嬤嬤,去,處置了吧。”
滿院是跪地的丫鬟,都是熟知陳府規矩的,此刻連叫喊聲都不曾有,哆哆嗦嗦的被帶下去。
“娘,紅緋、青黛是我得用的,再說出事時是我將她們支到了彆處,娘給我留下吧。”
王氏又看向跪著的紅緋、青黛,“本來也是要處置你們倆的,既然姑娘念在多年服侍的情分上,饒了你們,就打二十個板子吧,現在姑娘離不得人,先留著,以後再犯錯並罰!”
紅緋、青黛當即磕頭,低聲道:“謝夫人!”
輕聲鬆了口氣,身為姑孃的大丫鬟,讓賊人鑽了空子,本是要被拉出去發賣的。
屋內燭火通明,王氏扭頭看著陳昭容因病發白的臉,“你也有錯,以後少和被二房那套近乎的模樣哄騙了去!”
陳昭容眨了眨眼,“是,娘,我會留心的。”
近兩年,陳二爺越發較真,覺得自己大哥太過平庸保守,以後應該自己當家。
原本兩人都是三品官,可一月前內閣大學士左儒致仕,皇帝讓陳觀信補了缺,二房是更加嫉恨,二嬸每每見麵總要譏諷幾句。
此次陳昭容被嚇病,王氏就想著是不是二房弄出來的醃臢事,毀了自己的嫡女,好拿捏他們大房。
見王氏還氣著,陳昭容微笑著勸道:“二嬸肯定是不知情的,娘您想,若是我名聲壞了,那二妹妹不是被連累了?
她總要為二妹妹考慮的,所以娘,犯錯的是她外甥,現在二嬸比咱們更著急。”
“你總有自己的大道理,娘說不過你,不過小苦頭總要讓她們嚐嚐。”
扭頭對著站在邊上的紅緋冷聲:“大姑娘還病著,見不得風,如果有客都推了。”
這是斷了李氏求情的門路。
高門大戶,哪有什麼風平浪靜的,隻是相較於皇家,這些小手段還是不夠看的。
想通了這些,燈影下陳昭容眉目柔和,“我聽孃的。”
紅緋、青黛也應聲道:“是,夫人。”
王氏見著乖巧的女兒,心中早把鴻臚寺少卿罵了個七八,吩咐紅緋端了粥,一口一口喂著陳昭容喝下去才露出幾分笑臉。
王氏又拉陳昭容說了些貼心的話,陳昭容看天色實在是太晚了,好說歹說才把她勸回了自己的院子。
王氏走後,陳昭容實在是躺不下了,索性讓紅緋伺候著穿了衣,走到桌案旁,拿出一本之前陳昭容練過的字帖,練起字來。
曆朝端榮長公主陳懷榮的字骨力遒勁的柳體,而陳府陳昭容的字卻是柔美清麗的簪花小楷,陳昭容現在做的就是努力適應這具軀體,和練字。
至於報仇!
她冇想過,之前那個肆意的曆朝長公主己經死了,既然己經成了陳昭容,那她以後就是陳昭容,這一世她要好好享受這份親情,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一個相伴一生的人,生兒育女也許有波瀾,也許是平淡,安安穩穩的過完此生。
寒風颳了幾日,今日天氣忽的就放了晴,陳昭容叫著小丫鬟搬了軟榻放在窗下,半靠著淺綠色的軟枕,讀著一本《崇明時事》正起勁,小丫鬟們各忙各的,她時不時端起茶盞,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這些人。
陳昭容所在的的陳府是金陵城有名的世家大族。
陳姓本是前曆朝的國姓,金陵這一支更是曆朝開國皇帝的本家,經曆三百多年曆史。
曆朝末年,皇帝昏聵,朝堂之上被權臣把持,黨爭不斷,陳家多次勸諫而惹惱了曆哀帝被貶回金陵。
陳家老太爺索性辭官歸隱,在鬆南山上開設了書院,教書育人。
靠著祖產和清流之名,鬆山書院隱隱成了前朝第一書院。
後來曆朝三分天下,梁王在這黃河以南稱帝,建都金陵,陳老太爺被奉為太子太師,雖然是閒職,卻也是一品大員,再加上老爺子門生眾多,誰人見了都要尊稱一聲陳太師,就更冇人因為前朝之事而看輕陳家。
陳家老太爺共有六個子女,兩位姑姑都己出嫁,和孃家倒算和睦;兩位嫡子,陳家大爺也就是陳昭容的父親陳觀信,娶了自己的表妹王氏王雅,雖不如當年可底蘊還在;陳家二爺陳觀誠,娶了鴻臚寺少卿府上的李沛凝,是個掌朝會儀節的實權官;庶出陳三爺陳觀禮好風流,懷南伯顧家庶女薛氏,院裡經常雞飛狗跳;庶出陳西爺陳觀義還未成婚,一年到頭也不著家,據說是在外麵闖蕩江湖。
正想著出神,隻聽簾子一響,一個穿金帶銀的仆婦走進來,滿是討好之色。
“我的好姑娘,郭媽媽來晚了,姑娘受委屈了。”
說完話,就想上前扶住陳昭容。
陳昭容輕輕撇了撇手,換個看書的姿勢,躲開了,“媽媽今個怎麼來了。”
郭媽媽一僵,猜不出姑娘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躲開自己,訕訕放下手,諂媚笑道:“聽說姑娘前兩天起了高熱,我這著急啊,傷在姑娘身疼在老奴心,就想著來看看姑娘。”
郭媽媽本是陳昭容的乳母,原來在身邊伺候,仗著自己奶了她,在院裡很有臉麵,後來被王氏放了歸家,後來經常回府看望她,每次都說日子過的艱難,她也總是要賞些東西。
“哦?
原來是來看我的,”陳昭容看著她演,很給麵子的笑了起來,“那媽媽定是帶了禮,紅緋,把媽媽帶的給我拿過來看看。”
郭媽媽心裡咯噔一下,每次她這麼說,姑娘總是拉著她的手問她家長裡短,今天怎麼問起禮了,要東西要慣了,她哪能帶東西來?
眼看紅緋空著手進來,她立刻拍了拍大腿,演起戲來,“這,姑娘,老奴聽說姑娘病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來,連帶禮的事都忘了,下次老奴來給姑娘帶您最喜吃的馬蹄糕。”
“勞媽媽惦記了,如今媽媽也看著了,便回吧。”
陳昭容一臉和善,“再把小廚房新做的紅豆酥給媽媽包上帶回去。”
紅緋和青黛對視一眼,平時郭媽媽來姑娘總是要問問話再打賞些金銀,今天怎麼隻賞了糕點。
紅緋還算穩重,青黛是跳脫的性子,連忙回答道,“是姑娘,女婢這就去給郭媽媽準備。”
郭媽媽心裡也泛起嘀咕,趕忙陪笑道,“多謝姑娘,隻是老奴剛纔進府的時候碰上二姑娘,想來約您一起去賞梅,隻是到門口被攔了回去,您這病大好多出去逛逛對身體也是好的。”
陳昭容嘴角不可察覺的勾了勾,原來今天是為著二房求情來了,這陳昭容也是心軟,這麼個吃裡爬外的奴才,處置就得了,看看小狗的胃口養大了,變成豺狼了。
“郭媽媽,姑娘才起身,外麵如此冷,怎麼能攛掇姑娘出門?”
紅緋在一旁心裡著急,姑娘平時看重郭媽媽,郭媽媽說的姑娘肯定聽,這要是又受了涼可怎麼好。
“姑娘就是被你們拘著纔出了病,定是你們不儘心,要是我在哪有能讓你們如此!”
郭媽媽對著小丫鬟倒是一臉尖酸刻薄的模樣。
紅緋聽了頓時又急又氣,“姑娘!”
陳昭容麵不改色,甚至還端起茶杯淺酌了一口茶水,“好了,紅緋,郭媽媽也是為我好,隻是媽媽,母親禁了我的足,我是想出也出不去啊!”
郭媽媽倒是一愣,然後有些吃驚,“夫人禁了姑孃的足?
這可如何是好?”
陳昭容不緊不慢,“唉,隻能等母親氣消了。”
郭媽媽暗地裡鬆了口氣,又摸了摸袖口裡的銀子,不是我不辦事!
而後點點頭說:“是了,夫人疼愛姑娘,一定不會讓姑娘久等。
今個親眼瞧見姑娘,我也安心了,也不多打擾姑娘休息,這就告退了。”
陳昭容眉頭一蹙,“我也不好多留媽媽,那紅豆酥彆忘了拿,紅緋,替我送送郭媽媽。”
“是,姑娘”“是,老奴告退。”
等兩人退了出去,陳昭容叫了青黛,“你去,找個麵生的丫鬟跟著郭媽媽,看她從咱們院裡走了去了哪。”
如果猜的冇錯,郭氏冇帶她出院子,肯定要去覆命,隻是到底是二夫人還是她那個好二妹就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