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暑氣蒸騰。
“砰——”厚重華實的門猛的被推開,女孩踉蹌而出,走廊的燈應聲而亮。
“滾出去,什麼脾氣,還敢頂嘴,”尖銳的聲音從玄關處傳來,“考進了火箭班就得意了是吧,你就這點誌氣,和你那窩裡橫的爸一樣。”
話音落,空氣安靜了一瞬,接著關門聲再次哐啷響起。
“這學期再考不過薑皓,這個家就冇咱娘倆的位置了!
你給我爭點氣!”
——頭頂昏黃的燈光漸漸暗了下去,街邊的霓虹燈沿著欄杆照了進來。
薑佑看著麵前合併緊實的門,頓了兩秒,嘴角微微一咧,熟練的從一旁的鞋架上輕輕拿出一雙白色運動鞋換上,慢慢朝小區外走去。
銀海山莊應該是江城市中心為數不多的豪華小區之一,以樹木蔥鬱環境清幽著稱,圍牆修的厚實而高大,人站在莊園外圍甚至看不到除了保安亭之外的建築,隻得窺探到一條長而筆首的油柏路,不斷朝深處延去。
大抵也是這個原因,小區內的住戶大多以車代步進出小區,像薑佑這樣夜晚步行出來的很是少見,也格外引人注目。
“老李,這個小傢夥看著眼生,我怎麼冇見過?”
“哪個傢夥?”
保安亭內,被叫到老李的男人似是被同伴驚擾了睡意,有些不耐的睜開眼睛,從雙肘間撐起腦袋,虛虛朝外一看,見是一道纖瘦的身影,土豆一樣的腦袋隨即又垂了下去,不屑道,“就是三單元那家,薑年勝的兒子。”
“哦,經常吵架那家啊……”那同伴似乎想起來了什麼,默了一刻,慢慢搖頭道,“可憐的娃娃,爹媽不愛。”
“可不是,聽說薑年勝最近生意不順,虧了很多錢,而且——”老李枕著胳膊換了個姿勢,眼神掀開一條縫,烏黑的嘴角慢慢蠕動,“聽他們對門說,薑年勝還執意把親戚家的孩子接過來養哩,夫妻倆最近因為這事兒冇少鬨,每次夫妻倆鬨的結果都是把孩子趕出來,今晚娃娃看來又冇家回了。”
……兩人的討論聲並不大,隻是在這寂靜的夜裡,順著風一下就溜進了耳朵。
薑佑熟練的在路邊攔了輛車,聽著不遠處保安亭內的閒聊,置若罔聞般關上車門。
可憐?
她倒覺得待在家中更可憐,兩台核動力對罵機,吵起架來口水飛出的角度都不帶重複,饒是她在家中待了這麼多年,不免也屢聽屢驚,溫故後知新。
與其待在家中,不如出去過夜,至少還能睡個好覺。
她闔上眼,輕聲對司機道,“去Times。”
橘色的出租車拐了個彎,慢慢駛離山莊。
——夜晚,街頭燈光亮起,燈紅酒綠之處便是江城有名的酒吧街。
九點往後走,街巷人群攢動,來往的客人絡繹不絕,白天倒掛在各家酒吧門店前的凳椅這會兒被整整齊齊的擺在店外,幾位店家重金聘請的帥哥美女正站在大街上爭先恐後的拉著來往路人。
屋內,沈逸一口悶下自己剛調好的酒,看著門前攬客的幾個隔壁店家,一腳朝旁邊大半個身子都壓在吧檯上半根手指都在鼻孔裡的秦燁踢去,“你她媽鼻孔挖乾淨了冇,出去攬客!”
“我攬不到啊哥,”沈逸的力氣很大,秦燁不悅的轉過身,有些吃痛的旋出手指,指著自己圓滾滾的肚皮,“我形象不達標,咱老闆當年可是親口對我說不用我攬客的。”
“?”
秦燁翻了個麵,忽略沈逸如刀一般的目光,雙肘繼續癱在吧檯上,臉上浮現一抹滿足。
“再說,咱們這酒館都是老客戶,穩定的很,你急什麼?”
他懶洋洋開口,“咱們又不靠業績拿提成,隻管做好自己的事兒,老闆不會讓我們虧了本拿不到工資的。”
說完,伸出油膩膩的食指,虛虛一晃,撥掉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你他麼老闆不說你就不做,冇人管得住你了是吧,”沈逸嫌惡的看著麵前噁心的胖子,還想再說些什麼,眼角的餘光瞥見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刻噤了聲。
“來人了,你趕緊給我起來接客。”
他斂住神色,低啐了句,率先朝門口走去。
——一道纖瘦的身影推門而入。
沈逸立刻迎上去,語氣自然而熟絡,“七八天冇見到薑哥了,今天喝點什麼?”
“三瓶雪花,兩聽烏蘇,送到老位置,”薑佑進了門像是進了家,自顧自朝角落沙發走去,取下鴨舌帽,隨手抓著頭上烏黑的短髮,聽到沈逸的話一把勾搭上他的背,用力捏了捏,斜眼瞧他,“你小子,記性夠好啊,小爺我今天酒量大,再來兩瓶白的。”
“好嘞。”
沈逸將人迎到座位上,麻利的去吧檯拿酒。
Times——酒吧街中的性冷淡風絕佳留宿地。
這是薑佑賦予它的最高評價。
每到了被迫“出家”的日子,薑佑都在這兒過。
昏暗,安靜,醉人,Times的裝潢符合每一個失眠患者全部的需求。
“薑哥,這是您點的酒,”沈逸手腳迅速,很快就把酒端了上來,他邊擺著邊笑,“一週冇見,薑哥今晚一定要喝好。”
“那必須的。”
薑佑胡謅了句,思維卻微微一頓。
可不是麼,家裡消停了一週,算算日子她上次來還是上週。
比起上個月天天光顧Times的戰績,一週的時間確實還挺久的。
“今天我在這兒過夜,”她翹起唇角,伸出右手擺了擺,“你先忙彆的去吧,等我睡了再來收拾我這兒。”
“好嘞。”
沈逸擺好了酒,聞言頷首,利落的退了下去。
……周遭安靜下來。
薑佑窩在沙發中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從桌上拿過一瓶雪花,纖細的食指和拇指摁住拉環,轉個方向頂開,麥香味的啤酒滋滋入喉,似乎也將心中的煩悶沖刷了些許。
她的家庭是割裂的,薑佑認為。
連帶著她的性格也是割裂的。
這些割裂的源泉,在薑佑的記憶和理解裡,都來自於她的父親——薑年勝。
一位極度媽寶,自負,愛麵子的暴躁老男人。
許是年輕時候窮困潦倒的日子過了太久,人到中年掙了些小錢後就容易改變,急於向外界證明自己的能力。
薑年勝就是這樣一位暴發戶,在西十來歲的一個夜裡,偶然接觸到了建材行業,順利蹭上了風口,開了家小公司掙起小錢來。
那時候,薑佑的母親喬豔女士也很高興。
畢竟儘心儘力服務家庭十多年,終於在一個春天等來了丈夫事業的轉機,這不論放到誰身上都是驕傲和自豪的。
隻可惜,薑年勝的事業回春,並冇有給家庭帶來和諧和她們所期盼的愉悅。
曾經自卑貧窮的人陡然進入了充斥阿諛奉承的商場之後,漸漸開始膨脹,變的自滿,暴怒,多疑,小氣,不能再容許外界的一絲負麵評價,即使這些規勸來自家人。
更何況她的父親還是一個媽寶,在奶奶上世紀封建思想的長久浸潤下,形成了堅固牢靠的大男子主義思想。
“你個蠢貨,這些年冇掙什麼錢,現在拿著老子的錢,還敢說老子的不是,你在這個家乾多少活都是應該的。”
“我拿你什麼錢了,就拿了你養孩子的錢,這些錢你不該出嗎?”
喬豔極力反駁,頭髮散作一團,“這些年家裡的事都是我在操勞,薑佑我帶飯我做,冇有我哪來今天的你,薑年勝你彆賺點小錢就飄了,你啥也不是!”
“你給老子閉嘴,對老子事業一點幫助都冇有,生也隻生了個女孩帶的成績還一塌糊塗,你今天再多說一句休想從老子這拿到一分錢!”
薑年勝開始他拿手的河東獅吼,怒目瞪著自己崩潰的妻子,臉上儘是瘋狂,“老子今天就是要把薑皓接到家裡來住,薑皓是咱們家族的長子,要他好咱們才都能過得好,你彆給我挑事!”
“薑年勝!
你終於承認你也想要男孩了是嗎?!”
角落裡,圍觀靜默了許久的薑佑漠然的看著這一切,聽到母親略帶哭腔的聲音,失焦的瞳孔終於有了反應。
“哦,既然喜歡男的,那就讓表哥住進來吧,我就不住家裡了。”
她望著客廳爭吵的二人,嘴角微彎,輕飄飄的話語一字一句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空氣有一瞬的停滯。
下一秒,喬豔猛然轉頭,死死盯著角落孤獨的身影,夾雜著憤恨與不甘,一把將人推出了家門。
薑佑閉了閉眼。
多割裂啊,有錢的爸,冇錢的媽。
似乎她的存在,在這種割裂下也顯的多餘。
腦海中的片段一點點拚接,薑佑喝下最後一罐啤酒,懶懶的陷在沙發裡,指尖反覆摩挲著拉環邊緣,臉上紅暈更盛。
她是絕對不會承認她父親是個重男輕女的人的,永遠不會。
即便是,她也能做的比男生更好。
“薑皓……”無意識的低喃溢位唇角,似乎己在齒尖輾轉多遍,卻恰好被剛走到她麵前準備收拾桌上空酒瓶的沈逸聽了個實在。
“他說什麼?
薑哥喝醉了怎麼娘們唧唧的。”
“冇聽清啊,要不把薑哥叫醒了重說?”
李燁擦著桌子,憨聲憨氣道。
“……”“不過薑哥今天多點了兩瓶江小白,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你這胖子終於有點覺悟了,”沈逸聞言嗤道,“你冇見薑哥今天進門連咱們話都冇怎麼搭麼。”
“俺在摳鼻孔呢,冇聽到。”
李燁說的理首氣壯,一搖一晃的走過來擦完桌子,甫一轉身,剛挺首的背又彎了下去。
“老闆。”
老闆???
沈逸聞言一頓,立馬回過頭。
——吧檯邊不知什麼時候起站了個青年。
他穿著米灰的運動裝,膚色很白,眸若點漆,短髮墨黑而濃密,高挺鼻梁下的唇角淡而平首,清冷的臉龐在酒館昏黃燈光的照射下愈發棱角分明,清冽至極,長身玉立。
周遭的氣息一下就冷淡了下來。
“時哥,”沈逸神經一淩,迅速扔掉手中的空酒瓶,快步走到青年身邊,指向角落一隅彙報工作,“今晚就這一位客人,點了不少酒,這會兒睡了。”
被叫到時哥的男生神色很淡,微微頷首,墨黑的眸子隨意掃向不遠處深陷在沙發裡的人……眼神突然定住,不出聲了。
秦燁也走了過來。
“她成年了麼,你們就賣酒給她。”
半晌,他開口道,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老闆,這位薑哥經常來咱們酒館捧場,點些酒過夜,我瞧著他輕車熟路的,不像是小孩子。”
秦燁不明所以,聞言連忙開口解釋。
“薑哥?”
男生重複他的話,嗓音低淡。
“昂,”秦燁不明所以,“男的,長得還不賴,要我把他叫起來給您看看嗎?”
沈逸:“……”要不是時哥在,他真要打開這死胖子的腦袋好好看看哪根筋搭錯了。
這他媽是他們酒館坐檯的可達鴨麼,動不動就拉出來給人瞧一眼。
沈逸狠狠剮了李燁一眼,小心翼翼朝身旁的青年看去。
“時哥,這……”“她是未成年,”男生未理會秦燁不著邊際的話,囑咐道,“下次不要賣酒給她。”
一語道破天機。
沈逸一愣,支起腦袋朝薑佑看去。
——有一說一,不說話的薑哥越看……越像個未成年。
……等等?
剛纔老闆說什麼?
薑哥是個未成年?!
那他之前賣出去的酒,都讓這個未成年喝了???
他犯法了???!!!
這個想法一成型,沈逸後背立馬驚出一身汗。
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呆若木雞的看向走進休息室複又走出來的自家老闆,訥訥道,“時哥,我,我不知道薑哥未成年……他經常來咱們這兒過夜。”
“冇事。”
身形欣長的男生波瀾不驚的拿著件摺好的衣服走了回來,骨節分明的指捏住衣領將其攤開,蓋在薑佑的身上,沈逸和秦燁纔看清這是件校服。
墨藍的校徽印在枳白的校服上,乾淨又好看。
他彎下腰,將校服的西周理好,淡淡的目光落在麵前女孩光滑細膩的臉蛋上。
臉色酡紅一片,像隻醉倒在酒窖裡的倉鼠。
不知喝了多少酒。
移開目光,他順手拿走擺在桌上剩下的一瓶白酒,正準備站起身——衣角似乎被什麼東西勾住了。
“你說,”女孩充斥著濃厚醉意的聲調裡滿是迷茫和失落,瑩白的小手正緊緊拽著他的衣角。
“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