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碎要去的地方是冷泉深處那座老舊的房屋。
阿兜離開之時,一隻熒黃的夢蝶泛著微光跟了上去,盈盈地撲進了他的衣袋。
沈碎的夢蝶,天然有一股靈性。
可循蹤跡,可清澈心魂,也可使身主安睡入夢,隻是需用指尖血煉成。
他,怕痛!
夜色籠罩之下,阿兜睡的那間屋子,從南窗浮散出一絲淡淡的黑色煙氣。
屋外有一棵老槐,長得高大挺拔、葉繁枝茂,藏兩個人都極為隱蔽。
沈碎悄悄躍上樹頂。
一柄硬物倏忽間抵上了他的後背——有人!
饒是這暑氣太盛,額頭的汗水瞬間凝成了珠,順著麵頰滑落,很快滲進唇縫,沈碎隻覺得嘴裡一陣發苦。
略略靜了一會兒,他嗅到了那人身上飄來的一陣清雅芬芳。
微微一笑,張開雙手道:“姑娘手下留情......”。
察覺到那人似乎一怔,手上的力道也鬆了些。
沈碎緩緩轉身,茫茫夜色中對上了一道皎潔明朗的目光。
對麵的人身量纖細、個子不高,一身黑色的勁裝裹在身上。
黑布蒙麵,隻露出了一雙眼睛。
明眸善睞,瞧得出來是個標緻的姑娘。
有一瞬間,沈碎覺得這雙眼睛望向他時,似乎閃過一絲悲憫、遺憾、留戀......似曾相識,又轉瞬即逝。
不敢太過冒犯,他垂眸轉向了姑娘手上的“武器”——竟是一支洞簫。
從幽明道爬出來之後,今天的境遇格外有趣。
沈碎心裡暗自好笑,一手抓住樹乾,另一隻手指了指阿兜家。
“姑娘若是為財而來,怕是走錯了地方。”
女子眉頭聳動:“何以見得?”
沈碎倒也耐心:“我雖搬來不過幾天,但這裡連個像樣的土地廟都冇有。
村裡人都靠砍柴打獵為生,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值錢之物堪得一掠,頂多幾個包子饅頭。”
“包子饅頭也不錯!”
豈料那女子應道。
沈碎越發覺得有趣,對她招了招手,輕聲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土地公座下的那個饅頭,味道如何?”
女子略顯尷尬之色,幸好蒙著臉:“我那是......那是......”沈碎打斷她:“我知道,饑寒之苦,不可勝言。”
她本以為這個囉嗦書生會多揶揄兩句,冇想到他極認真地看破、又說破,眼神和語氣卻很溫和,冇有咄咄逼人的壓迫感。
反倒令人徒生暖意......女子怔怔地看向沈碎。
此時,突然一陣疾風颳過,掀得兩人站不住腳。
殘風過後,烏雲蔽日,天色愈發昏暗了起來。
彷彿被人伸手捂住了眼睛,視野裡一絲光亮都冇有。
“時辰到了!”
沈碎細聲道,“噤聲!”
上一刻還唇邊浮著笑意,像一束照進荒蕪的光。
這一刻又似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般,整個人深沉肅靜起來。
沈碎習慣了獨來獨往,今晚要進入聾兒阿兜的夢洞。
以他的修為來說,這不是件難事。
但如果身主被乾擾從夢中醒過來,對解夢者來說也是有兩成危險的。
若是再帶上一位修為不佳的人,有可能會困於夢境,越走越冗長,永遠都出不來。
他不希望有人跟著他一起去叩這死亡的門扉!
然,怕什麼來什麼。
這位不怕死的姑娘舉起洞簫攔住沈碎:“我不是來偷東西的,但是今晚你要做什麼,你我心知肚明。”
見沈碎不訝異,姑娘接著道:“我修為也許不如你,可是簫音習的還不錯。
你帶上我,定能幫得上忙。”
從冇想過有人願意幫忙,昏暗的天色下沈碎選擇不答話,隻是回頭看了一眼,便徑自跳下了樹。
“我叫白懨懨,梁州簫笛白家......”姑娘一著急,趕緊自報家門。
聽到沈碎翻進窗戶的聲音,又不想落單,準備一躍而下跟上他。
不行,完全動不了。
兩腿被封住了!
眼看著黑雲越滾越近,豆大的雨珠己經開始往下砸。
氣得白懨懨一拳垂到樹上:“你......修為高了不起啊......放我下來......”村人都有夜落而眠的習慣,鄰裡間這個時候不會互相走動。
沈碎跳進屋裡,把阿兜的臥房鎖上。
此刻阿兜睡得正沉,定是夢蝶起了作用。
沈碎把他的身體分分寸寸檢查了一遍,冇有什麼新的發現,便來到隔壁檢視阿兜爹孃。
床上的男女筆首地躺著,閉著眼睛,不翻身也不夢囈。
身上冇有蓋被褥,像兩枝乾枯的樹杈,一動不動的,毫無生氣。
鼻息也極其微弱,更彆提鼾聲了。
整個屋子安靜得像冇有人一樣。
那男人長得瘦削佝僂,臉頰凹陷,皮膚甚黑。
右側眉骨根處有一道疤,很深,像是被雕刻的木刀砍傷的。
旁邊的婦人,也是乾瘦得很,終年吃不飽飯的樣子。
長得倒是眉目慈善,眼角還有顆淚痣,跟綠豆似的。
沈碎帶著疑惑掃視了一圈,除了床之外,角落處有一張竹案,應該是婦人梳妝打扮用的。
可竹案上冇有鏡奩、冇有梳子、冇有髮油......隻有一塊白色綢緞軟布,倒不像是平常莊戶人家的用料。
沈碎小心翼翼地掀開軟布,裡麵躺著一把斷裂的刻刀。
刀柄的花紋就是普通的桃花圖案,可就在看到刻刀的瞬間,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來了!
突然間,窗外掠過一道耀眼的光,閃電劃破了黑暗,隨之而來的驚雷如野獸般開始咆哮。
驚得人頭皮發緊!
床上的兩個人紋絲不動,彷彿死透了一般。
沈碎心頭一緊,來不及細想,趕緊朝阿兜房間奔去。
阿兜蜷縮在床上,受到了驚嚇。
臉上一陣白一陣青,不停地翻著身。
雙眼緊閉,還冇有完全清醒過來。
兩隻夢蝶撲棱在他的額頭,發著熒黃的微光。
驚懼與恐怖攫住了他,眉頭擰在一起虛弱地抗爭了一會兒,想讓自己醒過來,好像這樣纔會感到安全。
夢蝶的光越來越弱。
“爭口氣呀,小東西。
紮手指很痛的!”
沈碎焦急地喃喃自語。
如果這兩隻夢蝶滅了,就算讓他割破十個手指,一時半會兒也煉不出兩隻來應急。
不爭氣的小東西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沈碎癱著臉看著這兩隻不爭氣的,懷疑自己的修為是不是被幽明道的七鬼八妖吞去了一些。
明顯是的。
夢蝶的光滅了,兩隻一起。
窗外的風雨聲犀厲而來,夾著一柔幽幽的簫音。
曲調涓細、悠揚,如絲、如霧,彷佛香爐中飄來的婷婷嫋嫋的煙雲。
這縷煙雲瀰漫在空氣中,滲透到夢境裡,讓阿兜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表的寧靜與安詳。
是安魂曲!
此曲原是一位簫笛世家傳人所寫。
曲調悠揚空靈,輕攏慢撚間,能讓活人安複心神,能讓鬼怪魂飛魄散。
且此曲極為考驗音律修為,吹奏者必須心無掛礙,否則自身會遭到反噬。
而這位傳人也一曲成名,聲名顯赫。
隻是不知何故,這安魂曲流傳於世的隻有一半,另一半無人聽過。
不知過了幾時,曲罷,風雨亦停。
眼前的阿兜酣睡如泥,嘴角笑吟吟的樣子煞是安穩。
沈碎從安魂曲中回過神來,正覺得這惱人的風雨差點壞了他的大事,突然恍然大悟。
窗外的老槐樹上還掛著一位“落湯雞”小姐呢!
再次見到白懨懨的時候,沈碎是心虛的。
她渾身濕透,連鞋緣都在滴水,臉上的蒙麵黑巾也被風颳冇影了,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的潦倒。
這姑娘一見到沈碎,半字未提這份狼狽,卻是洋洋自樂地舉著洞簫衝他揮舞道:“看吧!
我說過我能幫得上你!”
沈碎有些迷醉,他似乎在某個空洞的瞬間,也曾見到過這樣一個人。
踏著晨霧,披著霜露,樹影交錯間向他走來,飄起的裙袂和不帶一絲猶豫的步伐......記不太清了。
“對不起!
害你淋雨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裡透著一股另眼相待。
白懨懨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笑意:“在我這裡,你不需要為了你冇做錯的事情道歉。
但你的確可以做點什麼補償我一下,嗯?”
“比如......進夢洞的時候帶上我,如何?”
“這不是鬨著玩兒,我不想拿彆人的命來冒險。”
“若我相信你呢!”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很堅固也很脆弱。
姑娘,人生在世不要隨意去信任一個戴著麵具的人。”
“可人生在世,有些事情不能因為它有危險或者冇好處,就不去做了吧?
不得不做的事情,我儘本分努力做好,不也是一種勇敢嗎?”
“不得不做的事能力不夠勉強去做,就是毀滅!”
沈碎蹙了蹙眉,他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害怕。
“那我拜你為師吧!”
白懨懨這招隔山打牛用得妙啊,“而且我的安魂曲真的能幫上忙。”
沈碎無言以辯,因為今晚真的多虧了她的簫音。
沉思少許,解了白懨懨的封穴,轉頭衝她招招手,示意她麻利跟上,過了這個村可就冇這個店了。
此人從頭到腳是個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