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的時候,她因為口渴而清醒,悚然一驚,爬了起來,又低頭看向一邊,那個男人居然還在,似乎熟睡了。
他是趴著睡的,翩翩看不到他的樣子。
一床薄被堪堪落在腰眼處,軀體修長肌肉賁張,每一寸似乎都充滿了蓬勃的力量。
他的左肩受了傷,用白紗布裹了好幾圈,透著紅色血漬。
右肩與肩胛骨處分佈著幾條微微隆起的陳舊性疤痕。
對於昨晚,她有零星的記憶,在她被海浪拍打時,隱約瞧見這個男人青筋隆結的小腹處,也橫著一道猙獰的疤痕……
床上的男子似乎動了動,腰際的被子絲滑,眼見要滑落下來。
翩翩心口一跳,不敢再看,撿起衣服穿好,躡手躡腳出了房門。
不知怎的,那日花樓裡亂糟糟的,有人在四處逃竄,翩翩抓住一個婢女相詢,說是樓裡藏了刺客,不知哪裡來的大人正一間間房的進行盤查,花樓裡的龜公和護衛都被控製起來了。
翩翩心念急速轉動,萬花樓除了四道門可以進出,其中還有一道半人高的窟窿藏匿在灌木叢中,她有次偷聽到趙二孃吩咐龜奴,以後將尋死或被作踐死的妓女從這個窟窿裡拖出去,不許走四個門,嫌晦氣。
而且,花樓嘛,時常會有家裡的原配來抓包鬨事的,一些男子為了躲避追打也會從這個窟窿裡爬出去……
這個窟窿平日裡有龜奴把守。
而此刻,所有的龜奴都被控製起來了。
想到這,翩翩心口怦怦直跳,她躲避眾人,悄悄往灌木叢處尋去……
上蒼總算對她開了恩,她逃離了那個待了三年的萬花樓。
***
她是趙二孃花了重金和心血栽培的未來花魁,一朝逃跑,趙二孃勢不會善罷甘休,幸好她身上的釵環還算值錢,當了十兩銀子,買了一身粗製濫造的衣裳,又在臉上抹灰扮醜,東躲西藏。
她一個弱女子,家鄉又在千裡之外,父親死亡,母親生死不知,身上連戶籍也無,哪裡是她的避風港呢?
她漂泊了一個多月,整個人蓬頭垢麵,腳上的鞋子也磨得不成樣子,饑腸轆轆,頭暈眼花之下,倒在了靜修庵的門口。
靜修庵裡的女尼收留了她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翩翩遇到了幾次來靜修庵禮佛的柳氏,柳氏約莫三十歲出頭,五官秀美,說話帶著一股子吳儂軟語的腔調,溫婉輕柔,令人如沐春風。
當時柳氏已懷孕五個月,每次都是在丫鬟翠玉的攙扶下虔心拜佛,給了庵裡不少油錢。
直至有一次,有一長相風流儒雅、氣質矜貴的中年男子陪著柳氏一同來禮佛,翩翩當時正在擦拭內殿的楠木柱子,聽到那男子輕笑聲隱約傳來:“再過兩個月咱就回京都,等回了國公府,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安心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是旅途一個月,要辛苦你了。”
柳氏柔軟的聲音隨風飄進翩翩的耳朵裡:“可是,妾身害怕,您的夫人會不喜我……”
“你現在都是雙身子,府裡好久冇有添丁了,太夫人不知道該多喜歡呢,你是我們國公府的功臣,她不喜你有什麼關係,有夫君護著你……”之後,聲音幾不可聞。
翩翩從柱子後走了出來,望著二人離去的背影,眼裡暗波湧動。
她在花樓呆了三年,雖然不曾接客,趙二孃把她藏得很好,但她和樓裡的姐妹聊天,也知道花樓裡往來權貴很多,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了不少資訊。
那男子口中的國公府……
當今大齊朝有兩個國公府,魏國公府,安國公府。
其中,安國公府已式微,隻剩表麵繁榮,子弟不夠出色,在朝中掛的都是虛職,幾乎冇有話語權,但憑著祖宗的庇廕,還是過得體麵又富貴。
最聲名顯赫的就是魏國公府了,魏國公府是大齊朝唯一的世襲罔替的豪族,其祖上有從龍之功,大齊朝建立之初,就被賜下了丹書鐵券。百餘年來,魏國公府風流不減,冠冕不絕,始終是大齊朝的第一名門。
那男子口中的國公府,究竟是哪一個呢?
不管是哪一個,對於普通人來說,猶如天上月,是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
翩翩實在是怕了,趙二孃一定不會放過她,江南不可久留,她要離開,必定要依附更強大的力量。
有時候,慾念是一瞬間滋生的。
後來,翩翩“無意”間救了柳氏,更確切地說,救了柳氏和她肚子裡的孩子。
柳氏後怕之餘,對翩翩極為感激,認定她是自己的福星,又得知翩翩是流落至靜修庵的孤女,便滿心歡喜將“福星”領回了家。
卻說柳氏這一番操作是有原因的。
她是瓦市的賣酒女,頗有姿色,丈夫在她二十八歲那年病逝,她一個弱女子,獨自生存實在是艱難。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無論是家門口,還是酒攤子前,總有不懷好意的男子伺機揩油,調笑逗弄。
有次被一登徒子逼近牆角時,恰巧被循著酒香而來的裴子綏所救。
彼時,她尚不知裴子綏的真實身份,隻覺他成熟儒雅,風流倜儻,近四十的年齡冇有肥肚和橫肉,反倒如醇酒般迷人。
後來,他亦有幾次路過她的攤前,她會為他斟滿自己釀的梅子酒,隻言雖比不得瓊漿玉液,但到底是她的一番心意。
她眉目含情,姿色溫婉動人,裴子綏又是個風流多情的男子,一來二去,二人便在一起了。
聽其口音,觀其氣度,柳氏覺得他不是一般人,後來才知道裴子綏是有官職在身的京都人,此番下江南是有差事在身。
她一個當壚賣酒的寡婦,做夢都想嫁給有能力有品貌的男子。
她不傻,裴子綏從未給過她承諾,但對她溫存小意,頗有幾分愛憐,又出手闊綽,為人大方,給她置了宅子和鋪麵,想來等他忙完差事回京都,也就和她一拍兩散了。
她隻是他眾多風流韻事中的一抹旖旎,水過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