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裡總是因為學曆不夠以及人為介紹得來的工作,感覺比他們矮了三分,於是越發不顯示自己的高。
冬天穿的永遠是灰黑兩色比自己身體大幾乎一倍的袍子或雙排扣毛呢大衣,露出高高的毛衣領,將這細長的脖頸也要裹得越臃腫越好。
夏天永遠是牛仔褲,上身一件稍顯正式的短袖襯衣。
整個人看起來老、舊、毫無年輕人該有的精氣神。
老闆大概也因為熟人介紹的緣故不好發作,但又不願意自己單位充當門麵的人看起來像一個賣菜的大媽。
隻在某次在電梯裡的間隙,拉閒篇似的輕輕說了句:“我比較喜歡看那些穿正裝的女孩子,比較正式一點,人也顯得精神乾練。”
她的眼睛抬向上方,望著電梯不停跳躍的數字,回答:嗯,嗯。
但她依舊對這委婉的提議充耳不聞,仍然穿著自己顯胖顯矮的衣服去上班,絲毫看不見老闆變黃變綠變不悅的臉。
這些並不能阻止人的言語向她襲來。
公司規模不大,幾乎所有的員工都圍坐在一張三米的長桌上吃飯。
某次中飯上,她因為胃部不舒服,便站在桌邊吃。
魏琳,朱晴,董事長幾人不知怎的談到女人高矮的問題上,魏琳乾巴巴的笑了兩聲說:“我矮有矮的好處,矮不顯老。”
她過看去,的確,魏琳是三十出頭,可看起來卻跟自己差不多。
心裡不禁咯噔一下,卻是怕什麼來什麼。
餐餐飯,都會有人說:“小安,你吃飯才秀氣哦,慢慢的,錦口繡心的樣子。”
今天說的是這人,明兒準保換彆人,她有點不明白為什麼每餐都會有人提起這似含有誇讚但略含譏諷提醒的言語。
她想,是因為新人的緣故?
那好,自己就夾緊了尾巴做人。
總不至於還能招誰。
她以為自己隻要像隻駝鳥,把頭埋進沙裡,不看不聽不聞,便會與她毫無乾係。
她的逃避措施失效了。
就更加低垂了脖頸,看起來更矮一截。
隻是吃飯穿著的問題一如既往。
再這樣說的時候,心裡不禁冷笑:“我吃飯是應該細嚼慢嚥,對胃好。
現代生活節奏這麼快,難道連吃飯也不該慢下來?
又不是要去打仗。”
她表麵是溫馴的,沉默的,小家碧玉的;她有激烈的反駁,但都在暗地裡,在意念裡,在她心裡,在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下完成。
她表麵是馴順的,她的本質卻是堅定和固執的。
這以後,她對彆人交待的工作更是一口熱情的應承下來,並且從不抱怨。
有些不在她工作範圍內的事情也權當幫忙了。
漸漸地便也得到一個任勞任怨的印象。
閒暇的時候,往常談論的話仍舊會重複出現,隻是提的次數多了,她也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心裡隻輕藐的小聲哼一句,連冷笑也不是:權當乏味的玩笑。
彷彿那個笑話裡的主角是另有他人。
心裡敏銳的時候,還是會覺得自己憑空又比彆人矮了兩截,一種是她自己心理上的,一種是實際工作上的。
習慣性地采取鴕鳥政策。
她不去思索,便可以忘了這蜇人的不適與厭惡到想逃離的想法,又彷彿擁有這些感受的也是彆人。
她認為當下的自己就是一具被鬆油包裹得緊而厚實的木乃伊,木乃伊是不應該有思想和痛感的,否則便像是觸犯了大忌,是不敬業。
自然還是有開心的時候。
山城很有些曲曲折折的巷子,房屋有的是七八十年代修建的,磚瓦變得漆黑。
有的則是很早以前就開始有的吊腳樓,竹篾夾在泥土裡築成的牆,竹的樓梯,竹的地板,連顆釘子也不用,幾乎就應該叫它‘竹屋’,她想。
這樣的房屋看上去搖搖欲墜,仍有龐大的人群居住在裡麵。
而這巷子又不同於北京的衚衕和上海的巷子。
房屋依山而建,自然巷子也是隨著山勢起伏上下,冇有一處是平坦,山城本地人都形象地稱之為‘爬坡上坎’。
此地的巷子更適合‘曲折’這個詞。
高低錯落有致的房屋在夜晚燈光亮著的時候,襯著那底下漆黑幽深的台階路,像一排排隨波浪起伏在水裡發光的魚群。
某天,她在公交車上凝望著這群發光的魚,覺得像是舊時電影裡的場景,屬於上海和南京?
不,不,是屬於抗日戰爭時期黑白電影中的重慶。
這時,她的思索便又迴歸到了她的體內,意識如貫而出,在腦海嗖嗖嗖地閃過,猶如一把把利箭,令人熱血沸騰,激情洋溢,並因此抑製不住輕微的顫抖。
像一個身穿鎧甲即將上場殺敵的勇士。
同在現實工作生活裡的飄渺無力相比,想當然,這是令她感到愉悅的。
缺少什麼便要尋求什麼。
她的快樂便是閒暇一個人去逛這些巷子,觀察巷子裡人群的市井生活。
這與她麵對的世界截然不同。
很多次她矗立在石階上,以為自己置身於某箇舊電影中的場景。
時光變得回味悠長,悠長得像一箇舊時之夢,悠長得可以暫時忘記現實的不快。
十八梯自然是最能代表老重慶的,成為她常去的緣故卻是因為近,隻需步行十分鐘左右。
她的單位在CBD商務區西麵的一座寫字樓裡,這是一個商業的街區。
除了商業仍是商業。
彙聚了美美、重百、新世紀、王府井等各色大大小小的中、高消費行業。
這是聞名遐邇於西南山城城中心的步行街。
每天人流量得有幾萬人。
來往匆匆的穿梭的人群變成了高樓大廈間的另一種魚群,全都在水麵露出一張張的嘴,展示著他們對這個世界,對物質的各種**。
矗立的人民解放紀念碑下麵總有人端著照相機從各個角度,捕捉西麵的美女。
導演徐克在此拍過一部電影後,曾說,在解放碑打望的話,會看見三步一個林青霞,五步一張曼玉。
無疑也算得上一種宣傳。
她總是匆匆地穿過這些龐大的人流,慢一步就像要窒息而死。
穿過稠密的人群,沿有黃桷樹的街邊走過酒吧集結地,過一條人行道。
十八梯首先映入眼簾的還不是那些經年久月黝黑髮亮的台階。
較場口觀望台懸空的木板上聚集了人群。
坐在黃桷樹下抽菸鬥地主、扯閒篇兒的、倚著樹乾在旁觀望的棒棒。
更多的是踩著一些老歌跳交誼舞的中老年人。
快三步、慢西步、摩登、恰恰……你退我進,你進我退……他們其中某些的穿著和髮式還保留著七八十年代的風格。
吹風吹得高聳的雲頭,雙排扣的舊呢大衣。
款式很老,顯不出腰身,與她的有幾分相似。
這是狂歡的人群。
與兩街之隔的集聚的時尚前衛人群有明顯不同。
不論從穿著、神情、談吐,都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們分彆代表著兩種極端。
他們屬於舊時代,他們的心還處在舊時代。
她己經進入到昔日的電影中,她被吸引,腳步因為吸引而逐漸放鬆慢了下來。
她穿行在廉價的客棧、錄像廳、茶園、串串店之間,洇染了此地氣息的霧濛濛地浸潤在她身上,她感到自己也變得陳舊古老,這使她彷彿擁有了一個秘密,一個不能向他人道明的秘密,使她每每踏上那階梯的第一級便快樂得像要溢位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