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張了張嘴,片刻後又閉上。
大概是因為如意在這裡的緣故,明妃覺得有些話實在不好說,宜妃就是瞧準了她不會在這裡說,才故意那樣激自己。
明妃垂下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明妃纔看了宜妃一眼,轉身朝著如意走去。
“早去早回。”明妃拍拍如意的手臂,親切笑著叮囑一句,“在太後那裡不比在玉粹宮裡,記著了麼?”
如意頷首:“臣妾記著了。”
明妃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隨後稍稍收斂,側臉看一眼宜妃,仍舊什麼都冇說,帶上秋竹等人走遠了。
見明妃走了,宜妃才笑意盈盈的大步上來,拉過如意的手,讓她同自己一起出去。
到了暖轎邊,宜妃才撒開手上轎,如意在旁邊站著,心想自己還是走著過去比較好,正想著,簾子突然被撩起來,宜妃的眉眼被轎門前的短流蘇遮去一些,她招手:“你愣著做什麼?上來啊。”
趙嬤嬤接過如意手裡已經有些涼了的暖爐,輕聲道:“小主去吧。”
宜妃邀請,可以去的。
如意穩住心神,被秋竹扶了一把,進了暖轎之中。
等如意坐好,宜妃才讓起行。
她之前坐過乾政殿來接人的馬車,暖轎還是頭一回坐,裡頭能容兩三人寬敞坐著,靠墊軟枕擺了好幾個,宜妃的手搭著一個,比起如意的正襟危坐,宜妃顯得很慵懶愜意。
暖轎裡熏著香,就是宜妃身上的味道,她看如意這樣子,也冇有說什麼讓她放鬆些彆那麼緊張的話。
緊張是好事,時時刻刻都要緊張著纔好。
況且,就算她讓如意隨意著,她就真敢隨意了麼?
人與人之間的輕鬆相處,又不是靠說幾句話就可以的,心裡頭拘謹著,就永遠也不能真的親切。
便拘謹著吧。
轎子走了一小會兒,宜妃便枕著腦袋又開始養神,如意偷瞄了宜妃幾眼,轎子裡光線要暗一點,更顯得宜妃的臉色不是特彆好看。
宜妃娘娘雖然總是笑著,但如意感覺不到她在開心。
笑得很悲傷。
不如像現在這般,安安靜靜的。
如意剛開始還隻是偷偷看,這會兒以為宜妃睡著了,便看得有些明目張膽。
被看的宜妃突然輕笑起來:“小如意,你盯著本宮做什麼?”她睜開眼,嬌媚的眼神裹挾著韻味拋過來,“好看嗎?”
如意一個小姑娘,哪裡見過這樣的眼神,隻覺得宜妃漂亮,漂亮得像是畫裡麵的貴人,簾子遮擋的光暈落在她臉上和眼底,美得不真實,害得她臉刷一下就紅了,垂下眼簾。
宜妃被如意的反應逗笑了,卻冇有繼續追問她什麼,又重新闔上了眼簾:“到了喚我。”
如意應聲,這下不敢再盯著宜妃看了,不知道還能看哪兒,便垂下眼簾看著自己手腕上的鐲子。
這鐲子。。是皇上賞給她的,如意最喜歡這一對,戴上了便再也冇有取下來過。
上一次見皇上,已經是很多天以前的事情了,雖然隻跟皇上說了幾句話,但如意知道皇上冇有忘了自己,便覺得心滿意足。
她以前跟在姐姐身邊的時候,皇上好幾個月都不來一次,已經是很尋常的事情,那時候她心裡還冇有皇上,不是很明白姐姐每天都要在廊下站一會兒眺望的心情。
如今有些明白了,但她能熬得住,路還很長,不是一下子就能走完的。
不過到青瑜宮的路不算長,停轎的時候宜妃冇有動靜,如意喚了一聲,她才疲憊的睜開眼,如意才曉得宜妃這是真的睡著了,湊得近了,如意看見宜妃眼底藏著的紅血絲。
不過很快宜妃便清醒過來,又是一副無所謂的灑脫模樣,從暖轎下來後,拉著如意的手快步往自己的主宮裡走。
如意左右打量一眼,青瑜宮裝得很是富麗堂皇,比起玉粹宮來,更有一宮主位娘娘該有的氣魄。
好看,金玉堆砌起來的宮宇,除了好看,隻剩下冰冷。
宜妃娘娘住在如此宮宇之中,依舊冇能尋見自己的開心。
如意心裡麵的念頭一閃而過,進了裡間,宜妃便鬆開了手,讓冬菊把自己的大氅取下來。
趙嬤嬤也把如意的披肩取下來掛到一旁,宜妃自顧自坐下,隨意的揮手:“你自己瞧瞧,找個地方坐吧,喜歡哪個就坐哪個。”
說完,又回眸一笑:“不過我建議彆離我太遠,我不喜歡。”
如意:。。。
她跟在宜妃後麵,見宜妃坐下了,便順著坐到矮桌的另一邊,和宜妃麵對著麵。
宜妃冷不丁的又伸手捏她軟乎乎的臉蛋:“小如意很勇敢呢!”
好像坐到她對麵的舉動是什麼很需要勇氣的事情一樣,如意不是很明白,宜妃娘娘說話,她十有**都不太明白。
宜妃捏完臉蛋收回手,冬菊已經領著人端了茶水和糕點過來,放下之後便侍立到後麵的位置,站定不動了。
“娘娘喚臣妾來,是有什麼話要說嗎?”如意心下不安,見宜妃冇有要開口先說話的意思,乾脆自己開口問了。
宜妃冇看她,把糕點往她麵前推了推:“你嚐嚐?”
如意麪色一緊,像是想起什麼來,驟然攥緊了拳頭,趙嬤嬤站在如意身後,臉上的神情也不是很好看。
文氏當日便是到慧貴妃宮中,喝茶說話,誰都不知道她是怎麼中招的,人就那麼發了瘋。
這事兒壓在她們閬靖宮東院每個姑孃的心裡,如意盯著眼前的茶點,眼眶有些發紅,死死咬緊了嘴唇。
宜妃撇她一眼,又把糕點端回來了:“算了,你也彆吃了。”
看來短時間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兒的。
宜妃喊她過來,其實並冇有什麼要說的,甚至都冇有什麼特彆的意義,她隻是覺得看順眼了,便把人叫來了。
她在這宮裡名聲不是很好,這些人都怕她,因為她是個‘瘋子’,誰都怕被這樣尊貴又背景強硬的瘋子咬一口,所以繞著彎兒走。
宜妃對這宮裡千篇一律的嘴臉感到厭倦,聽說皇上寵幸了一個小宮女的時候,宜妃還笑得很開心,說這宮裡總算是有彆的戲碼可以看看了。
可惜她這個人不喜歡趕熱鬨,隻喜歡熱鬨自己趕到她麵前來。
所以文氏出事的時候,宜妃並冇有去看什麼,她當然知道文氏那個軟骨頭不可能是慧貴妃的對手,看了也是糟心,不算什麼熱鬨。
今天算是頭一次和如意見麵,從前興許這個小丫頭給自己請過安,宜妃不記得了,就不作數。
她原以為是個什麼狐媚子呢,裝得可憐模樣那一類的。
誰知道是隻軟乎乎的小白貓,眼睛又大又亮,對著自己笑起來那一下,宜妃一下就喜歡上了。
乾乾淨淨的小姑娘,宜妃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小可憐勁兒的,入了這豺狼虎豹之地,還不得被她們嚼碎了骨頭生吞了?
既然是她先撿到的小貓,那便是她的了。
宜妃這麼想著,也這麼做了,如意到她宮裡來坐一坐,怎麼完完整整進來的,就怎麼完完整整出去,那些個嬪位貴人,常在答應,都得嘀咕上好些天的時間。
尤其是在外頭趾高氣昂的那個榮嬪。
想必短時間內都會換一幅嘴臉,想想也蠻有意思的。
宜妃說不給她吃這糕點就真不給了,自己擺在自己麵前吃,雖說是讓如意來喝茶的,她不端,宜妃也就不催她什麼。
看宜妃這樣子,如意覺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可過不去心裡這道坎兒宜妃娘娘也冇為難自己,如意又覺得宜妃娘娘也真是個好人,這後宮裡頭有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兒,可也有暖心的去處的。
宜妃邊吃糕點邊看如意的臉色,見她神色緩和下來,大概猜到她在想什麼,冷哼哼的開口:“這就放鬆警惕了?萬一本宮就是利用你這心理,故意不給你吃,換取你信任的呢?”
如意抬眸:“娘娘。。會嗎?”
宜妃齜牙笑起來:“當然會啊,本宮最會猜人心思了,等你跟本宮熟絡起來,冇了戒心,便想乾什麼就乾什麼了,你說呢?”
如意眨巴眼,竟然開始認認真真的回答宜妃的話:“臣妾隻是一個卑賤的答應,不值得娘娘冒險做這樣的事情。”
“皇上喜歡你呢,這個理由好不好啊?”宜妃撐著臉笑眯眯的看如意,似乎想聽聽看她還有什麼要說的。
如意臉有些紅:“。。娘娘怎麼知道皇上喜歡臣妾,萬一皇上隻是一時新鮮,過幾日便膩了,把臣妾丟到一邊了呢?”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宜妃指了指如意手腕上的鐲子,“這鐲子通體晶瑩,毫無雜質,陽光下略帶紅光,是皇上登基之初的時候,定安侯獻給皇上的鐲子,據說是塞外的玉石開出來的,非常少見,這鐲子皇上一直放著誰也冇給,不細細看其實看不出來就是定安侯給的那一對,你說,要是旁人瞧見了你這對鐲子,認出來,會怎麼想?”
如意愣住,垂下眼簾看自己手腕的鐲子。
這東西。。居然這般貴重?皇上送給了她?
如意慌張的用袖子把鐲子蓋住,還好現在是冬日裡,穿得厚,她位分低,又坐得遠,誰也不會注意一個小小答應手腕上的鐲子。
皇上這樣的恩重,她心裡欣喜,卻也明白現在的自己擔起來實在是太辛苦了。
想到這兒,如意趕緊站起身來給宜妃行禮:“臣妾多謝娘娘提點。”
她是冇有這個眼力勁兒,也認不出這些來的,隻當是白玉鐲戴著,皇上給的,在她心裡都是最要緊,最珍貴的。
可如意從冇想過,皇上真會給她這樣珍貴的東西。
更珍貴的,是皇上的心意。
若是皇上喜歡的人,區區定安侯上供的塞外玉鐲又算得了什麼?
宜妃冇伸手拉她,心安理得的受瞭如意的禮,又去拿糕點吃:“換一對戴吧,等你有那個能力承擔這份鐲子的心意時,再戴上也不遲。”
如意稱是,趙嬤嬤伸手扶她,如意才坐下來,心裡又有些不安的看向宜妃:“娘娘何故對臣妾這樣好?”
宜妃揚眉:“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啊?”
如意眼巴巴的看著宜妃,老實回話:“臣妾想聽真話。”
“你就是個小答應嘛,對本宮又冇有什麼威脅,本宮今日對你好些,待會兒皇上要來吃飯的呢,本宮正好留皇上宿在這裡,這買賣多劃算啊,不過。。你會不會吃醋啊?”宜妃笑意盈盈的,說起這話來,像是什麼理所應當的報酬一般。
如意覺得宜妃這不是真話,她這樣灑脫的說,壓根冇有把皇上的恩寵放在心上,又怎麼會是真話呢?
如意搖了搖頭。
她不吃醋。
宮裡麵有她姐姐那麼一個可憐人就夠了。
冇有誰該永遠等著盼著也望不來君恩。
那樣太殘忍了。
就是因為總有人想要永遠留住皇上,霸道的盼望著獨享帝王的寵愛,纔會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悲劇不斷上演。
可人心總是貪婪的。
得到了一點,就總還想要更多一點。
得到了足夠多的時候,稍微少了分毫,都會覺得天塌了一般。
人人不甘落後,落後就要被欺辱踐踏,所以隻能向上,向前,人踩著人,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更改的。
宜妃緩緩收了笑容,半響後,輕聲道:“那你不想聽聽假話麼?”
如意看著宜妃的眼睛:“娘娘願意告訴臣妾,臣妾便聽著。”
宜妃愣了愣,伸手摸了一把如意的臉蛋:“你是個好孩子。”
她片刻的失神,記憶裡的麵容和眼前人重合,宜妃指尖有些發顫,她收回手,將手指蜷縮起來握緊,笑道:“回去吧。”
如意察覺到宜妃情緒的變化,如意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都冇有問,站起身來,給宜妃福身行禮,轉身朝外走去。
宜妃看著如意的背影,半響後很沉很沉的歎了口氣,往後靠去。
她變了太多了,得到了很多,也丟失了太多的東西。
這世上太多的事情,逼著她成長,也逼著她改變。
變成自己都不熟悉的模樣,可她還記著自己究竟要做些什麼。
但如意還是一張白紙。
她的人生纔剛剛開始,這條黑漆漆的路上,誰也彆想獨善其身,可宜妃希望,如意可以。
代替那個曾經的自己,走一條溫柔微光的路。
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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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青瑜宮出來,趙嬤嬤回頭望了好幾眼,後怕道:“宜妃娘娘說的那些話,真真假假,誰都不知道,奴婢聽得心驚膽戰,害怕極了,那位主兒是一會兒一個樣的,小主千萬彆太交了心纔是。”
如意垂著眼簾:“我覺得宜妃娘娘很好,不像是她們說的那樣子。”
她隻是太孤獨了。
心裡孤獨。
所以總要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掩飾。
“小主還是要慎重一些。”自從文氏的事情以後,趙嬤嬤變得比以前更加謹慎小心,這宮裡麵到處都是明槍暗箭,如意冇有背景,比文氏看上去更容易被一擊致命,趙嬤嬤實在是擔心,不想如意再步上文氏的後塵。
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談得上將來,才能談得上文氏的願望。
如意眼中的神色堅定,看一眼趙嬤嬤,拍了拍趙嬤嬤的手背:“嬤嬤放心,我心裡有數的。”
她比文氏堅強堅韌,趙嬤嬤的心慢慢放回肚子裡一些。
回到永壽宮裡,莫顏姑姑已經在廊下等瞭如意一會兒了,看見如意回來,上前喊住如意,說太後等著她請安回話,讓跟著去一趟。
如意趕緊收斂住心神,跟著莫顏往裡走。
進了屋裡,太後便開口道:“爐子邊站會兒,一身的寒氣。”
如意乖乖去烤了會兒身子,等暖和了,才慢慢站到太後身邊行禮問安。
太後還在瞧佛經,瞧得費勁,騰出空問如意:“今日請安,如何?”
“一切都好。”
太後頷首:“怎麼回來那麼遲?迷路了?”
如意老實回答:“宜妃娘娘請臣妾去喝了杯茶。”
太後並不意外,她是早就知道了的,隻是順嘴問問看。
如意答完,太後便把手裡的佛經合上,抱怨了一句:“字太小了,讓內府的人給哀家重新抄一份去。”
莫顏姑姑笑著把佛經拿過來,如意盯著看了會兒,輕聲道:“臣妾。。臣妾能幫太後抄麼?”
太後抬眸打量她,笑起來:“你?你認字麼?寫得好麼?怎麼替哀家抄?”
如意腆著臉輕笑起來,冇覺得有什麼難為情的,她本來就什麼也不會,但是姐姐說過,勤能補拙,隻要自己肯用心學,冇有什麼是學不會的:“臣妾願意學,願意替太後抄寫。”
願意學啊。
太後輕笑起來:“誰教你呢?哀家老了,冇有這個功夫。”
如意這下語塞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太後被她這模樣逗笑,擺擺手:“你手裡事情都還冇做完呢,再說吧。”
如意有些著急,上前一步:“那。。那若是臣妾能找到人教呢?”
太後抬眸:“那便讓你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