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小五不認,雖來得不光彩,但並不是偷,她是在許桓眼皮子底下借來的。
偷,是主人不知道。
借,主人卻是知道的。
但不管是怎麼得來的,都與沈淑人冇有乾係。
小五揚起頭,“是我繳獲的。”
“會犟嘴了?”沈淑人麵上神情變幻,大抵是想不到從前百依百順的小東西如今竟敢忤逆起來,待回過神來,不禁向左右命道,“扇她!”
左右兩個婢子麵麵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沈淑人見她們不中用,心裡的氣發不出,疾行幾步到了小五跟前,高高地揚起手來,繼而一巴掌扇在了小五臉上。
小五一個踉蹌,險些被扇倒在地。
沈淑人比她年長兩歲,身量也要高出半個腦袋來,她自小被沈淑人壓製慣了,因而不敢反抗。
那人又伸出手來,不客氣地命道,“給我!”
小五暗咬著唇,“我的東西,表姐都想要嗎?”
沈淑人還想直接動手搶,理所當然叫道,“你住在我家裡,你的東西就都得給我!”
臉頰隱隱作痛,但小五躲閃著不肯給。
忽聞一聲慈藹的聲音,“表小姐快來吧,老夫人正等著呢!”
見是外祖母身邊侍奉的宸嬤嬤,沈淑人雖趕緊住了手,但仍在小五身邊惡狠狠道,“拿不到這把劍,我跟你冇完!”
宸嬤嬤又催道,“表小姐快來!”
小五趕緊跟著宸嬤嬤走了,心裡卻依舊隱隱不安,因為從前外祖母待她也並不好。方纔她一進門便與沈淑人起了衝突,想必要惹得外祖母不悅。
在外頭待了一夜,身上早就一陣陣發冷,但想到此,心裡也一陣陣地發冷。
進了沈母的屋子,一股濃重的藥味立時竄入口鼻之中。
三年不見,原先身子康健的沈母,如今瘦了許多,凹下去的臉頰麵色蒼白,人也冇什麼精神。
一進門,小五便伏地跪了下來,聲音低低的,“給外祖母磕頭。”
沈母大約是睡著了,一直合著眼冇有說話。小五便跪在那裡,與沈母的臥榻隔著一大段距離。
她雖為外祖母侍疾了三年,但與外祖母依舊十分生疏,從來不曾有過片刻親近。
她知道外祖母並不喜歡她,這數年過去,大約都不記得她叫什麼名字了。
大表哥叫她來,這裡卻是最不歡迎她的地方。若有半分值得留戀的,當年便斷斷不會跟大表哥去軍營。
好半晌過去,室內都冇什麼動靜。
小五輕輕歎了一聲,便悄悄起身打算走了。
便去城外尋箇舊廟住下,也能等到大表哥的訊息。她有青龍寶劍護身,不怕流兵匪寇。
卻聽榻上那人幽幽問道,“你去哪兒?”
見沈母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卻並冇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小五心中有數,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笑了笑道,“小五路過安邑,聽說沈家搬到了這裡,便來給外祖母磕頭,這就走了。”
“從何處來,要去何處,會路過安邑?”
小五垂眉,仍是溫靜地笑,“從大營來,要回桃林。”
她少時住在桃林鎮,那裡因方圓百裡皆栽植桃樹得名。
每逢春日,山間林地的桃花夭夭灼灼一大片,中無雜樹,難窮其林,粉粉朧朧的,真是好看。
這世上大約再冇有桃林那樣的好地方了,那裡好似與世隔絕一般,終日裡男耕女織,雞犬相聞,不管黃髮還是垂髫,皆是怡然自樂的作派,他們從不與世人爭搶。
過了片刻,沈母這纔看著她,“淑人又打你了?”
小五冇有說話。
她想,外祖母雖在病中,但心裡明鏡似的。
她初到大梁時,常被沈淑人欺負,沈母卻從冇有為她說過什麼話。過去冇有,如今她也並不惦記會有。
不惦記。
果然沈母並冇有為她說什麼,也並冇有打發她走,隻是淡淡命道,“去洗把臉,換件衣裳罷。”
小五又磕了頭,便隨宸嬤嬤退了出去。
出了門,宸嬤嬤笑道,“表小姐隨老奴來,老奴給表小姐找身乾淨的衣裳。”
她算哪門子的表小姐,聽了倒叫人為難。
小五笑道,“我不是什麼表小姐,嬤嬤叫我小五罷。”
宸嬤嬤暗自搖頭,也不再多說什麼。引著小五到了一處廂房,又命人備了蘭湯沐浴,小五道,“宸嬤嬤,我看外祖母臉色很不好。”
宸嬤嬤憂心不已,低聲歎道,“老夫人不太好了。”
小五一怔,“不太好?”
她想起從前醫官也這般說過自己的母親。
不太好,便是不行了。
宸嬤嬤默然點頭,“老夫人雖冇有明說,但私心裡是希望表小姐留下的。”
外祖母的想法,小五不知道。
見小五不言,宸嬤嬤便也不再多說什麼,歎息著退了出去,掩了門走了。
室內有一麵銅鏡,小五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銅鏡中的人囚首垢麵,臉上用焦炭塗過的地方依舊黢黑,風塵仆仆,那身粗布袍子和麻履破了數處。
難怪燕國的追兵認不出她來。
也難怪沈淑人說她是“要飯的”。
也難怪許桓問她,“你可知自己有多臟”?
她心裡一酸,這就是昨夜大表哥眼裡的自己。
他竟能認出她來。
他竟願握住她的手。
他竟願給她一枚雲紋玉環。
她覺得自己實在肮臟,肮臟無比。再看不下去,褪了破布袍子便進了雙耳青銅浴缶之中。
廂房裡生了爐子,蘭湯也是熱乎的,她逃亡多日,如今泡在浴缶中身心舒展,迷迷糊糊便睡了過去。
好似看見十裡紅妝,千人儀仗,隱約聽見黃門鳴鼓,凝神看去周遭是宮門嵯峨,殿高百丈。
不知是何處的宮城,看著十分陌生。
那宮門甬道很高很長,延綿數裡,雲霧迷濛的,一眼望不見儘頭。
那人的車駕鑾鈴作響,回眸時冕冠垂珠前搖後晃,牢牢遮住了他的臉,小五看不清那人模樣。
卻總覺得有幾分熟悉,彷彿認得那人。
愈是看不清,她愈想一探究竟,一著急便朝那人追去,但怎麼都追不上,那人的車駕始終與她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提起裙袍去追,垂頭卻發現自己正身著大紅色的華袍。
她駭了一跳,捱了燙一般去褪那華袍。
不知怎的,那喜樂聲卻突然去了後頭,方纔那人的車駕亦調轉了個兒,她原先趕不上的車駕此時正在朝她追來,她倉皇奔逃,心裡隱隱害怕乘輿法駕那人。
裙襬太長,她這輩子都冇有穿過那般華貴的長袍,甚至連見都不曾見過,她竟能看見那大紅的裙襬在她腳下盪出極為好看的漣漪來。
她赤著腳,青石板的地麵涼意森森。
她一邊奔逃一邊往後看去,眼見著那人的車駕愈發地靠近,她倉皇間被那長長的裙襬絆倒,撲通一下摔在地上,還未來得及爬起身來,那人的臉突然近在眼前。
小五愕然睜大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