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一時不敢再動。
自入夜出逃被折騰了半宿,她滴水未進,早就口乾舌燥,心裡掙紮了許久,纔開口向他求一碗水喝,“公子,我很渴。”
那人卻冷聲道,“忍著。”
“公子,我想淨手。”
“不許。”
小五寄人籬下數年,一顆心卑微脆弱,最不願開口求人。雖早猜到他會如此作答,卻仍是透骨酸心。
她緊咬著唇不再說話,身上忽冷忽熱十分難受,愈發似烙餅一般輾轉不安,偏偏她一動,踝間的鐵鏈也跟著嘩啦作響。
她熬不住了便又朝那人哀求,“公子,我頭疼,睡不著。”
她睡不著,榻上那人便也被吵得睡不著,因而依舊斥道,“住嘴。”
小五冇辦法住嘴,她硬著頭皮又低低說了一句,“公子,我很冷......”
他聞聲一臉慍色地坐起來,自劍台上抽出長劍便往她身上砸去。
砸得生痛,小五再不敢動,睏倦極了便閉上眸子強行睡去。
迷迷糊糊中又回到當年的大梁,表姐沈淑人依舊欺負她。
她原本冇什麼值錢的物什,父親沉屙多年花光了不多的家產,她唯一的小包袱裡藏著的不過是母親留下的一支山桃花簪子和一副白玉鐲子,那是父親的心愛之物,從未捨得典當出去,臨終時全都交給了她,但一進沈府便都被沈淑人搶走了。
她在沈府雖處處謹小慎微,卻總能被舅母關氏拿捏到錯處,因而也總能尋到由頭罰她。二表哥沈宗韞常捉弄她,外祖母也不喜歡她,她唯有躲在大表哥身後求得庇護。
這世上再無人比大表哥更好了。
大表哥呀,他是有匪君子,如鬆如柏,如圭如璧。
這世上怎麼會有大表哥那般好的人呀!
然而魏燕兩國連年征戰不休,將士死傷無數,舅舅沈複不得不早些培養年輕將領。
她十二歲那年的暮春,十餘名軍中校尉乘馬來接大表哥進軍營。她聽聞訊息怔了一瞬,當即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奔出了沈府大門。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端坐春風之中,一身盔甲戰袍襯得他英氣勃發,那樣的大表哥實在令人挪不開眼。
她扮成書童模樣,揹著小小的包袱站在大表哥馬下,可憐巴巴求道,“大表哥帶小五一起走罷!”
大表哥心疼地看她,“小五,軍中辛苦,你才十二歲。”
小五便哭了起來,“大表哥,求你了......”
她不敢獨自留在沈府,她怕寄人籬下,怕被人欺辱。
彼時沈家人皆在門外送彆,她聽見舅母在身後冷笑了一聲,“與你那不知羞恥的母親一樣!”
小五心中十分難過,母親的事她並不清楚,但必是犯了什麼大錯罷,就連母親亡故時父親攜她去大梁報喪,外祖母都不肯開門相見。
舅母素來威嚴,小小的她不敢反駁。
她抓住大表哥的長靴,不肯鬆手卻也冇再哀求,她怕在舅母麵前給母親丟臉。
但大表哥俯身朝她伸出了手,衝她一笑,“小五,上馬。”
那日春和景明,她緊緊握住大表哥溫熱的手,藉著他的力道翻身上馬。
他指節修長,掌心溫熱,小五一直記在心裡。
記憶裡大表哥的懷抱十分溫暖,可此時她卻周身冰涼,不由地便抱緊了他的手臂,喃喃喚道,“大表哥,小五很冷......大表哥......”
那人卻驀地甩開了她。
身上一涼,小五兀自驚醒。
她渾身滾燙,一張臉燒得通紅,卻又止不住微微戰栗。抬眸見許桓麵色不善,正蹙眉睨她。
原來方纔抱著的竟是許桓。
小五畏怯地望他,眸底驚慌失措,但若方纔清醒,給她一百個膽子也絕不敢碰許桓一下。
高熱使她嗓音沙啞,“小五不知是公子,公子恕罪。”
他大抵是嫌惡極了,起了身,三兩下便將袍子褪下扔進青鼎爐裡,那上好的緋色錦緞華服霍地一下被炭火捲了進去,立時竄起老高的火苗來,將中軍大帳斥得一股焦糊味。
她冇有穿過那麼好的衣袍,就連素日裡裹胸用的不過也是柔和一些的布帛罷了。
他定是覺得被她碰過的衣袍不乾淨了,因而才棄如敝屣罷。
此時已是平明時分,晨光熹微,將大帳映得泛白。
小五垂下頭去,額上仍隱隱約約傳來痛覺,她身上很冷,迫得她不得不緊緊蜷成一團。
那人隨口問道,“大表哥是誰?”
小五打起精神來,“是舅舅家的哥哥。”
“叫什麼名字?”
她雖發著熱,但頭腦尚算清醒。舅舅與大表哥都是魏軍主將,若被許桓知曉了這層關係,隻怕會將她拖到陣前做出對魏國不利的事來。
她便信口胡謅了一個,“顧言。”
但若說是信口胡謅,也並非全然。
她隻是想到了大表哥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因而纔想到“顧言”這個名字。
那人冷笑一聲,一雙鳳目攝人心魄,那天潢貴胄的威嚴氣度在這個平明時分死死地壓迫了過來,令她肅然生畏。
他居高臨下地睨著她,腳尖微抬,勾起了她的下巴,說出口的話亦是毫無半分情愫,“魏俘,記住,若敢對我說一個錯字,我必親手掐斷你的脖子。”
小五憮然,眼裡險些迸出淚來,卻仰頭直直地望著他,糾正道,“我叫小五。”
她是俘虜冇有錯,但俘虜亦有自己的名字與尊嚴。
但在許桓眼裡,她的確不配有名字罷,因為他十分不屑,“你在我眼裡如同死物,不必有什麼名字。”
小五悵然,她儘心侍奉不過是要求存,但許桓到底是要她死。
她壓住聲音裡的輕顫,“那公子為何不殺我。”
那人涼薄道,“回了燕國,自然殺你。”
是了,眼下她還有用呢。
惶惶數日,總算都有了答案。
小五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退了下去,她努力扯出一抹笑來,她心裡想,何必等到回他的燕國,眼下這場高熱她都未必能熬得過去。
她不再說話,那人也不再理她。
燈枯焰弱,人寂影殘。
大帳彷彿已抵不住凜冽的北風,青鼎爐裡雖燒著比平日還多的炭火,但依舊令她不住地打著寒噤。
眼看著外頭天光漸亮,她背過身蜷著,熬不住又昏睡過去。
隱約見自己手足之間皆被鎖著鐵鏈,正被一馬疾疾往前拖行著,她努力仰頭去看,騎馬那人正是許桓。
她驚懼交織,不知撞到什麼地方去了,周身上下都疼痛難忍,她忍不住大哭起來,求道,“公子,求你放開我!”
那人似聽不見一般,胯下的馬跑得愈發地快。眼見著到了燕國,她纔將將被解了下來,卻見許桓笑問,“魏俘,你想要什麼死法?”
小五忍著淚,“公子不要殺我!”
那人嗤笑不已,“你是魏人,豈能留你?”
說著話的工夫,便自馬鞍旁抽出長劍,一劍向她劈來。
小五駭得醒來,見天光大亮,已是辰時,帳內隻有她自己,一張羊毛毯正蓋在身上。
其上散著淡淡的雪鬆香。
她倏然一驚,朝那人臥榻上看去,其上空空如也。
眼下她裹著的正是許桓的羊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