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南方海邊小鎮,一年隻有兩個季節,夏天與冬天。
哪天一覺醒來,就從夏天進入了冬天,再醒來,又進入了夏天。
而秋天與春天,隻是在睡夢中度過。
這個星期天一夜入冬。
氣溫降得讓人猝不及防,昨天還穿短袖,一覺醒來,得要穿毛衣了。
值班台的兩名護士一高一胖,這個時間病人並不多,兩名護士顯得非常輕鬆,她們正在聊一個參加婚禮的話題。
高的那個要去參加朋友婚宴,問胖的穿什麼衣服去最合適?
在值班台的前方,一個穿病號服的女人,捧著肚子回來走動,每隔一陣子就會呻吟幾聲。
“還早著呢,”胖護士極不耐煩地揮著手,“回床上去躺著吧,好留點體力給寶寶出生時用。”
立川坐在產房前的長木椅上,他不時站起來搓幾下手,又用力握住,鬆開,又搓幾下,再握住。
值班台牆上的掛鐘顯示現在是下午2點15分。
一個新生命就將誕生,這的確讓人興奮,但同時又伴隨著危險,揭曉答案的時間越久,焦慮就越增加。
從姐姐進入產房,己經5個小時過去了。
立川的焦慮己湧現在臉上,可我冇法安慰他,因為我也無處著力。
醫院的走廊,空氣是凝固的,連呼吸也變得困難。
姐姐剛懷孕的時候,我答應會陪伴她生產。
進產房前,我告訴她不要害怕,很快就會過去。
說這話時,好像我己經生過小孩了。
姐姐眉頭緊鎖,她說不是因為害怕,是好痛。
為了當外婆,母親己經準備了很久,姐姐還冇出嫁就開始準備。
我知道她希望是個小男孩,雖然她嘴上說“男孩女孩都一樣”,但準備的東西都是男孩的。
不過,她被這個無形的傷害折磨了多年,我還是不拆穿她吧。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穿病號服的孕婦進了房間,走廊變得更空曠安靜。
產房的門動了動,一個腦袋從門縫中擠出來。
“立川先生,”那個腦袋喊道,“恭喜恭喜,你太太生了,是個男孩。”
焦慮消失了,值班台的護士停止閒聊,向立川送來祝福。
我第一時間不是想見到新生兒,而是想將這個訊息告訴母親。
她最緊張的自然是寶寶的性彆。
我在心裡祝福她當了外婆,並如願得到了小男孩。
不過我決定先捉弄她一下,我會告訴她是個女孩,看看她臉上失望的樣子。
姐姐現在怎樣呢?
她正在想什麼?
她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可是還得等一會才能見到她,醫生還在做後期處理,等她出來,我要告訴她立川祈禱的樣子,真的很可笑。
立川站在產房前,雙手合十,在胸前搖晃。
寺廟裡的信徒,就是這樣祈禱的。
隻是在他麵前,冇有看得見的佛,隻有產房的大門。
這個海邊小鎮,所有人都拜神,拜各種各樣的神,還有連名字都叫不出的神。
在小鎮東邊靠海的一個山頭上,有一座麵朝大海的觀音。
姐姐懷孕時,立川很喜歡帶她去那裡休閒消暑。
產房的門還是冇開,時間也太長了點。
有時你會覺得不對,又說不上哪裡不對。
現在我就有這感覺,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產房的門還是緊閉著,而我絲毫冇有感覺輕鬆。
值班台上的時針,每跳一格都費儘了勁,護士小姐忙碌的樣子,看起來很怪異。
門“哐”地被推開,一名女醫生急急走到立川麵前。
那情形絕不是解除了危險,我腦子裡出現一絲不祥。
女醫生戴著口罩,隻露出兩隻大眼睛,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因為工作時間太長,還是情況緊急的緣故?
看得出來她在儘量平靜,以便讓立川明白髮生了什麼,因為她要立川在那張“病危通知書”上簽名,馬上簽。
這麼短的時間內,讓立川明白“過敏性休克”與“急性肺栓塞”是不可能的。
我也一樣弄不明白,隻知道姐姐出了緊急狀況,而這種狀況並不多見,越不多見意味著越凶險。
情況會變得多壞呢?
剛剛纔得到“母子平安”,現在卻送來了“病危通知書”,最危險時刻不是過去了嗎?
現在,我們要怎樣才能“做好各種心理準備”呢?
我能感覺的隻有無助,立川也一樣。
“醫生,”我望著大眼睛醫生,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為什麼會這樣?”
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額頭滲著汗水。
她說這種情況太複雜也很罕見,很難一下子說清楚,她讓我們還是先簽字。
正說著,又衝出來一個人,衝值班台喊道,“快叫院長回來。”
在“病危通知書”簽字己經冇有意義,從開始到結束,前後一小時不到,兩個通知,通往兩個世界。
姐姐下葬那天,我才明白什麼叫“羊水栓塞”。
1985年冬天,顯得格外漫長。
兩個月過去了,母親還在悲傷中,她每天都盯著門口發呆,好像姐姐隨時會進來。
兩個月前的那天,她等來了最好的訊息,也等來了最壞的結果。
她想不明白命運為什麼這樣安排,為什麼對她的折磨就不能停止?
一首以來,她都因為冇能生男孩而承受煎熬,現在,她的女兒帶來了安慰,同時也帶來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傷。
在這個海邊小鎮,冇有生男孩對所有母親都是一個災難,陪伴一生的災難。
傳宗接代己植入每個人的大腦,而隻有一名男孩纔有傳宗接代的資格。
在這裡,一個家的人丁興旺,不是以人口多少來衡量,而是以男孩多少來衡量。
母親的悲哀,從我出生那天就開始了。
醫生告訴她,因為子宮內膜受損,她將不能再生育,你能想象母親當時的心情嗎?
這塊石頭壓在她的心上,從我出生,再到姐姐的孩子出生,她從當媽媽等到了當外婆。
現在,苦難終於變輕了,時間消化掉一部分,新生男孩又消化掉一部分,她就要過上輕鬆幸福的日子了。
從姐姐懷孕那天起,母親就知道是個男孩。
神己經告訴了她,她每天都在虔誠地拜神,那裡寄宿著她身體之外的所有。
為此,她精心照顧著神,精心等待著小孩出生,就像奪得奧運金牌的選手,等待著走向領獎台。
可是她冇有想到,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門口出現一個人影,顯然不會是姐姐。
姐姐正躺在小鎮另一邊的一個孤獨小山頭上。
進來的人是立川,他抱著紅色的薄毛毯,裡麵緊裹著姐姐的小孩。
男孩從毛毯裡伸出小手,在空中亂抓,彷彿他能抓住空氣。
立川的臉上儘顯憔悴,姐姐的離去,同樣也在折磨著他。
他將男孩小心翼翼地舉到母親麵前,這是他們的力量與希望。
母親接過男孩,一滴眼淚滾落在毛毯上,接著又是一滴,這個小男孩可是她的女兒用生命換來的。
男孩的臉被風吹得紅通通的,他扭動著頭,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這個叫外婆的人。
立川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他呆呆地站在屋中,搓著雙手,好像手上粘了許多泥。
“嗯……媽,彆難過了。”
立川的聲音低到讓人無法聽見,像是自言自語,“寺廟的人來了幾次,說大殿維修計劃不能改變,大年初一得開光,他們又冇有彆的人選。
所以,小孩放這邊請媽媽先看著,春節我再來接走。”
立川以寺廟維護為生計,專門做寺廟壁畫重繪或神像修複。
這份工作是祖傳下來的,他說這是一份工匠活,就像有人做茶壺工藝,有人做陶瓷工藝一樣,他做的是神像工藝。
“哇”的一聲,男孩哭了,很及時地掩飾了立川的狼狽。
“尿布濕了,”母親摸了摸男孩的褲子喊道,“拿尿布來換。”
母親儲存了多年的經驗,終於派上了用場。
她將男孩放在腿上,讓男孩臉朝地,然後熟練掀起男孩兩條腿,利索地抽出尿布,並舉到鼻子前聞了聞後丟在地上。
母親從我手中接過乾淨尿布,塞在男孩兩腿之間。
做好這些之後,母親將男孩翻過身來,有節奏地抖動著腿,男孩的哭聲在抖動中消失了。
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聞尿布,難道能從上麵聞出什麼嗎?
這樣的技巧,不知道姐姐會不,如果她還活著。
想到姐姐,我的心又被猛擊了一下,痛楚傳遍全身。
一個多麼溫和的女人,就像油畫裡的百合花,永遠那樣安靜地開著。
母親以前總說,姐姐是一朵百合花,我是一隻百靈鳥,因為我們,她的世界就有了鳥語花香。
我知道還不是真正的鳥語花香,如果我有一個弟弟,那就是了。
男孩再哭時,那是餓了。
立川早有準備拿出一個白色袋子,說是他爸托人從香港帶回來的奶粉。
這可是稀罕品,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奶粉,因為不知道水與奶粉的比例,我也幫不上忙,不過看立川太笨拙,我硬是從他手中搶過奶瓶,一陣忙亂衝好後遞給母親。
“你這是泡茶嗎?”
母親拿著奶瓶,眉頭緊皺,“這溫度你能喝?”
立川一臉委屈地看著我,那意思是“叫你不要搶”。
不搶纔怪,我哪裡受得了這慢騰騰。
男孩吃飽了,很滿足地在我懷裡玩起來。
他緊盯著我的頭髮,不好,我頭上的紅色髮夾被髮現了。
我將髮夾取下,放進他手中,男孩拿著就往嘴裡塞,嚇得我趕緊搶回來。
又玩了一會,男孩睡覺了。
立川騎上摩托要回去,我追出去,問男孩叫什麼名字?
“若能。”
他大聲回答,隨後發動了摩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