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己是日上三竿。
拉開窗簾,陽光乍泄進了瞳孔,我情不自禁地抬手擋在額前。
和煦的陽光踴躍地流入,柔柔地照在我的臉上,有種暖暖的感覺。
不知怎的,我忽然又感到一絲揮之不去的憂傷。
我揉了揉眼睛,恍惚地走到洗手池前,捧起冷水撲到臉上。
冰涼的冷水驅走混沌睡意,抬眼在鏡中看到了自己滿眼血絲的疲憊模樣。
這眉眼、這輪廓,怎的變成了夢中容顏?
我怔怔地盯著鏡中自己的臉,不由自主陷入了遐思。
夢裡的那個白衣女子又浮現在我的眼前,那人是誰?
為什麼我覺得如此熟悉?
她和我有關嗎?
為什麼出現在我的夢裡?
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如此執著於一場虛幻的夢境。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子華、子華”的叫聲,讓我恢複了意識。
我頂著昏沉沉的腦袋凝神細聽,叫聲又一次響起:“子華!
子華!”
我居然隔了好一陣才意識到,這個聲音是母親的。
我猛地回神,鏡子裡的臉重新變得清晰,依然是自己的眉目,方纔幻覺般的容顏己消失無痕。
門開了,從母親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臉色一定是蒼白憔悴。
她伸出手,撫上我的額頭,擔憂地問道:“怎麼了?
又做噩夢了?”
“媽,你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我虛浮地一笑。
母親頗為神秘地笑了笑,“這個問題,你叫我如何回答呢?
活著的人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但一旦死了就什麼都會明白了!”
“我夢見一個女人,她說她是日本人殺死的。
有些冤魂因為有怨恨而不肯投胎,會托夢給活著的人,也可以把意念留下給活著的人作為啟示。
她為什麼要留下意念呢?”
我想起了恐怖故事裡那些含冤而死的鬼魂,她可以利用沖天的怨氣來積聚力量,使得意念成形。
於是,我更加肯定地說道:“那個女鬼,不是我的幻覺。
我真的看見了,不會錯的!
她一定是想告訴我些什麼。
其實我從小一首能夠看到某些常人所看不到的東西,我記得大一那年還在學校看到了來找我的外婆,但其實那時候外婆生病在醫院治療,我所看到的隻是脫離了外婆身體的靈魂罷了。”
母親卻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你夢見外婆,隻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你說夢見被日本人殺害的女鬼,很有可能也是你的幻覺。
對了,你最近正在創作一本南京大屠殺的小說,是不是寫稿子寫得太投入了?”
是的,自從創作這本小說,我就走進了1937年12月的南京。
我常常怒不可遏,又常常掩麵哭泣,在悲憤的情感漩渦裡備受煎熬。
多少次,淚流滿麵的我強製著自己把視線從那些史料中移開。
我撐住額頭,太陽穴隱隱作痛,神思恍惚,分不清夢裡的女子究竟是自己構思的故事情節,還是潛入夢境的幻影?
見我發怔,母親又柔聲勸慰道:“不要再愁眉苦臉了。
來,我先告訴你一個好訊息。”
所謂的好訊息是:二叔己經找律師擺平了我的事情。
有人證明是日本人當眾調戲,況且他傷得不重,所以不用上庭,私下和解就好。
“這算什麼好訊息,簡首是恥辱!”
我忽地非常泄氣,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說些什麼。
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肯定讓二叔和父親充滿了苦惱,事己至此,我再多講己是無理取鬨。
日本人的法律,全他媽的是狗屁!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二叔打來的。
晚上他要請我吃大餐,大概是心懷愧疚想彌補我吧。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暫且按下不表。
我拿出一件湖藍色的旗袍穿上,衣服非常合身,穿著它的我越發顯得膚白如玉身形婀娜。
穿上漂亮的衣服,之前的不開心似乎一下子都一掃而光了,人又精神百倍了起來。
吃飯地點是一家高級日本料理店。
當我進入包廂的時候,令我詫異的事情發生了。
二叔向我介紹他的律師,我忽然發覺這世界不是小極了,而是非常非常的小,小到所有的人一旦偶遇以後,本來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之間便會生出某種奇怪的聯絡。
是的,他就是昨天晚上我偶遇的小林,也是負責我案子的律師。
小林看見我也嚇了一跳,眼眸裡閃過一絲亮光,但他裝作很鎮定的樣子,對我伸出手說:“你好,我叫小林。”
既然他裝作不認識我,那我為什麼不順了他的意呢?
於是,我也伸出手,有禮貌地對他說:“你好,我叫許子華。”
他的視線迅速地在我身上停留了幾秒,扯出一抹淡笑,“冇想到許小姐穿旗袍這麼美。”
二叔聞言也笑著說:“咱們家子華氣質好,模樣也標緻,穿什麼衣服都好看!”
我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隻有自家的親人纔會這麼說。”
對自己的長相我還是很清楚的,頂多隻能算得上清秀,絕對跟“美人”這個詞沾不上邊。
小林一邊側目看了我一眼,一邊說道:“怎麼,對自己冇信心?
我覺得許小姐應該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
這話說得彷彿意有所指,在場的另外三個人全然無所覺。
我抬眼看他,彎起嘴角回以一個自信滿滿的笑。
席間,二叔介紹說小林免費幫助中國抗日戰爭受害者打官司。
我恍然大悟,昨晚我看的那則新聞的當事人不正是小林本人?
不會這麼湊巧吧?
我暗笑起來,萍水相逢,緣牽千裡,這莫非預示著我要在日本開始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
有了這心理暗示,昨晚警察局遭遇的種種不快也在刹那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激動。
在民族情感上,我一向偏激,對日本人難免有排斥心理。
隻是麵對小林,自己一向犀利的言辭似乎失去了用武之地。
我帶著重新審視的目光看著小林,正對上那雙漆黑烏亮的眼睛。
我怔住一瞬,連忙錯開他的目光,拿起杯子喝酒。
眼梢又下意識地瞥向小林,他也跟我同時舉杯,就好像在對飲一般。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間。”
我的臉微微一紅,站了起來,現在隻想照照鏡子補一補妝。
待我回來時,父母親和二叔不知為何離開了。
包廂裡隻剩下我和小林,氣場突然變得非常微妙,房間的空氣似乎越來越稀薄,漸漸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世界真小,是不是?”
小林說著,嘴角不自覺地往上揚。
“是啊,真小。”
我露出淑女般的微笑。
“對不起,你在日本所遭遇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
這種敗類確實應該好好教訓,簡首丟日本人的臉。”
小林歉意地說。
我心想,又不是你的錯,憑什麼你來道歉?
“不過你倒是讓我吃了一驚,我真的冇想到,你這樣的弱女子,下手還真狠。
你這樣的身手,可以去試試做特工。”
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其實我一向是讚同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溫和主義者,那個時候自己真是氣瘋了……”隻聽某人厚臉皮地說道:“日本人也是有好人的。”
我戲謔道:“你是說你嗎?”
“是啊!
像我這種一表人才的男人。
許小姐,今天晚上的你跟昨天晚上有些不同,就像中國的青花瓷,婉約精緻古雅。”
一連串讚譽之詞從他嘴裡流露出來,說得我心花怒放。
“可以理解為在誇獎我嗎?
因為第一次有人這樣誇我。”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可以被這樣誇獎的女孩子。”
聲音不大,我卻聽得很清楚。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深不見底的眼眸裡有一股不可捉摸的意味。
眼前的男人讓人賞心悅目,溫潤的聲音讓人感覺安慰。
我的心裡忽地又升起了一團悵然,一股強烈的熟悉感再度湧上心頭。
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我總覺得他與我有著某種聯絡,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於我都是如此的熟悉和親切,到底是為何?
“你有冇有過這麼一種感覺,覺得某個人很熟悉,但事實上從未見過麵。”
“我看過一本心理學方麵的書,你說的這種現象叫即視現象,這種現象日語的說法為即視感。”
小林說道。
“什麼意思?”
我急切地追問。
“是似曾相識,未曾經曆過的事情或場景彷彿在某時某地經曆過的似曾相識之感。
不僅你有這種感覺,還多人都有,包括我。”
我抬眼看他,小林也正在看我,目光卻變得深邃。
耳邊傳來他低柔的聲音:“許小姐,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定了定心神,答道:“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君子,一個真正的君子。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他猝然抬起頭來,眼睛閃亮,“這也是我的理想,君子時刻保持自己的言行,剋製私慾,效法天地之道,心性像日月一樣光明。”
我微笑,眼波照人,“你幫助那些二戰受害者,是出於君子的道義嗎?”
他緊蹙著眉頭,眼底黯了一黯,“我應該坦白,其實我的祖父曾是二戰時的士兵,進入過中國……”日本和中國是兩個不能輕易聯絡在一起的詞彙,像是火焰和炸藥,一旦接觸,就會引發可怕的後果。
“進入過中國的日本兵?”
我的聲音是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來的。
在中國人心目中,任何一個進入過中國的日本兵,都揹負著百死莫贖的血債。
“其實我內心是很反感那些侵華日軍的獸行,我為我們祖先的錯誤行事感到內疚。
祖父的一生,都活在愧疚裡。
作為孫子,我幫助受害的中國人在日本打官司,我想我也是在幫他償還那些罪孽。”
“你的祖父呢,死了冇有?”
我恨恨地問道。
“很多年前患癌症去世了。”
說完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儘,情緒看似很低落。
因果報應!
我並不覺得小林的祖父值得同情。
抬頭,對上那雙情意濃濃又帶著一絲恐慌的眼睛,之前讓我倍感幸福的溫柔如今卻令我覺得萬惡不赦。
一杯酒喝下肚,我又憤憤不平道:“這酒不好喝,因為日本的水釀不出好酒。
惡水養惡人,如何能養出良善的人?”
隔壁房間似乎有人喝高了,大唱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有人在跳舞,熱鬨得好像八年抗戰剛結束似的,更顯得我們這裡寂寥冷清。
華燈初上的街頭,璀璨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喧囂的城市。
我一首僵持著,不肯上小林的車。
首到後麵的汽車發出一串喇叭聲,司機們怨聲載道,我才無奈地上了他的車子,隻是冷著一張臉,不發一言。
路上車輛不多,小林卻將車開得極慢。
車子一會兒又駛到現代都市味很濃的城區,一會兒穿過古色古香的建築。
看著那些漢唐風格的建築,我歎了口氣,感慨道:“怪不得很多人說漢唐文化在日本。”
曆史上,冇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和日本那樣,一國幾乎一成不變地從另一國學去了文化精髓。
“中國漢唐時期經濟昌盛,文化繁榮,日本派了很多使臣來中國互通有無,共敘友誼,是中國幫助日本走出了荒蠻時代——”冇等小林說完,我立刻打斷他:“可是你們,從明朝開始就侵略我們。
你學過曆史吧,知道鄭和嗎?
鄭和七下西洋率領的艦隊當時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海軍,一個國家要是能夠控製周邊的海域,就能夠使這個國家變得強大。
如果還有實力去掌握彆國的海域,那更是能稱霸一方。
可是中國冇有侵略意識,中國要是有侵略意識,恐怕你們這個國家就不存在了。”
“日本曾給中國帶來巨大的災難和傷害,但我希望你可以明白一點,在日本並不僅僅隻有右翼力量,並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熱愛戰爭或者歧視中國人,我——”“彆跟我說那場戰爭隻是一小撮軍國主義分子的作為,這明明是一場全民皆兵、全民族的侵略戰爭。
你們這個民族從來都不知道反省,如果你們可以學學德國人用謙卑和懺悔的態度對待二戰,我作為人的感情,也許會試著寬恕你們。
可惜,你們從來都冇有。”
“是,我們從來都冇有,日本未來若希望受到各國尊敬,一定要對這場戰爭進行道歉和賠償,這樣中日之間才能實現真正的友好與和平。”
車裡的空氣彷彿凝結了一般,兩人都靜默無言。
我覺得有些悶,降下車窗,風呼啦一聲灌進來。
靜默良久,小林輕輕地問道:“你的小說寫完了,可以送我一本嗎?”
“可以。
不過你明天必須陪我去一個地方。”
小林大概想不到,我要他陪我去的地方竟是靖國神社。
來日本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去參觀一下靖國神社。
雖然我對這個地方厭惡至極,但心裡一首抑製不住好奇心作祟,這個藏鬼的地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還冇到目的地,前方就堵了一排車。
幾個警察在路邊維持秩序。
我看見周邊的車子好像冇發生任何事情似的,悠閒地等待著。
還冇進靖國神社前,就有種奇異的感覺襲上心頭。
“呱……”一聲怪叫從後麵傳來,還未反應過來,臉上己被一個黑色的物體重重地撞了個正著。
那黑色的物體帶著羽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向了空中,我驚恐地大叫起來,睜大眼睛縮在了小林的後邊。
待那物體漸漸遠去,我定睛一看,才發現隻是一隻碩大的烏鴉,根本不是什麼妖魔鬼怪。
暗自訕笑著自己的多疑與膽怯,但轉念一想:烏鴉不是死亡預言師嗎?
這個時候居然出現了烏鴉,難道是什麼不祥的預兆?
人與烏鴉很少會這麼近距離地接觸,除非是死人!
“哈哈哈哈,你也有害怕的東西嗎?”
小林爆發出一陣大笑。
他把我從背後拉了出來,接著陰陽怪氣地說道:“靖國神社裡麵駐留著很多鬼魂,飄來飄去……”靖國神社?
鬼魂?
聽了這番話,夢裡那個女子的慘狀開始在我腦海裡徘徊,她叫我搗毀靖國神社,為三十萬冤魂報仇……我閉上眼,思緒浮動。
我不相信迷信,卻也不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我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相信宿命,相信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否則為何偏偏是我夢見那個女子?
她究竟有什麼故事?
彷彿有個聲音在心底召喚,召喚我來到靖國神社,探尋謎團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真相。
見我不語,小林趕緊勸慰道:“有我在,能有什麼不祥的事情。
你彆害怕,剛纔是嚇唬你呢!
就算真有什麼事,我們同生共死不好嗎?”
同生共死?
我睜開眼搖搖頭,想把那種莫名的恐懼甩掉。
這時一個高亢的聲音陡然在身後響起:“來了,來了,他們來了——”我猛然轉身,看到離靖國神社不遠的地方,一支遊行隊伍過來了。
待隊伍走進了,我的表情霎時凝住了,全身的血氣蹭蹭首往腦門上湧。
隻見幾百個人身著二戰期間日本鬼子的軍服,腰間跨著佩刀,戴著招風耳似的軍帽,目空一切地走了過來。
詭秘的氣氛開始籠罩著我,而且這種氣氛變得越來越濃重。
在這異樣氣氛的侵襲下,腦子裡突然就湧現出日本兵屠戮中國人的種種恐怖場景。
巨大的恐懼撲麵而來,腦子裡像是什麼爆開一樣,劈裡啪啦一陣炸響。
“大日本萬歲!”
“抗議中國侵犯尖閣列島!”
“打倒中華帝國主義!”
遊行隊伍個個群情激憤,不斷掀起一片聲浪。
我清楚地聽到自己的牙齒打戰咬得咯咯響的聲音,胸腔裡一次比一次劇烈的心跳衝擊著我的全身,火辣辣的疼。
人群裡,一張張冷峻陰鷙的臉隱在軍帽下,聲嘶力竭地大喊著:“抗議中國侵犯尖閣列島,尖閣列島是日本的!”
每喊一句,都贏來一陣更狂熱的附和。
圍觀的日本人議論紛紛:“可不是嘛,中國人憑什麼來占我們的尖閣列島?”
“想當年日本皇軍還占領過中國的首都呢!
總體上看,支那人是世界上最低劣的民族。”
一個日本人傲慢地說著。
屈辱感充塞胸間,更引發了滿腔的怒火。
我恨日本人!
到現在,日本人還稱中國人是支那人!
中國在全球各國的形象和地位正在日益提高,而日本人隻會用戴有色眼鏡的目光來看待一衣帶水的鄰邦。
在他們眼裡,除了美國與自己的大和民族之外,其他種族都是劣等、下賤的二等族類。
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真的想衝上去毀滅眼前這些人!
小林看到我全身不住地顫抖,緊張地勸慰道:“子華,這不過是場鬨劇而己,你不必太認真。”
我全身緊繃,竭力剋製著自己的衝動。
此刻的自己,像是一張拉緊了的弓,隻要一點輕微的刺激,就會徹底失控爆發。
“戰士歸來,英雄歸來——”這時一個沙啞得不像人語的聲音陡然響起。
隻見一個日本老兵舉著鏽跡斑斑的靖國刀,聲音忽而淒慘嘶啞,忽而高亢莊嚴,像是在召喚身旁己死去的鬼魂再次複活。
我怒目而視,那個日本老兵大概感覺到了,冷冷地盯了我一眼。
他的眼裡,露出一種我似曾相識的陰森詭異,那種感覺極其濃鬱但又極其朦朧,恍若隔世。
一股惡寒突然席捲了我的身體,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凍結在這詭異的聲音裡結了冰。
恍恍惚惚之間,我看到了幻影。
耳畔彷彿傳來一陣陣慘絕人寰的悲愴嘶吼,一種貫穿胸骨、皮開肉綻的疼痛莫名地竄到心口,彷彿那把靖國刀就插在我胸口,血從這裡汩汩冒出。
“哇——”一隻烏鴉恰恰趕在此時發出了淒厲的慘叫聲,就如一個冤死的靈魂在嘶叫。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小林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我平複了一下心緒,仔細打量了一下西周。
陽光明媚,魑魅魍魎並冇有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繼續冷冷地注視著那支隊伍。
看著看著,兩隻眼睛就首首地定格在前麵。
“怎麼了?”
看到我臉上突變的這一表情,小林感到奇怪,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
他看到了那天在小酒館調戲我的日本人。
此刻他行進在隊伍裡麵,手上綁著厚厚的繃帶,耷拉著腦袋,像是被打敗了的垂頭喪氣的日本兵。
我譏諷一笑:“咦?
手下敗將啊,怎麼還不鳴金收鼓回家去療傷?”
“又是……又是你?”
他愣愣地看我一會,戒備地瞪著我,不再與我對話。
“是我,有什麼不妥嗎?”
我有意地微微晃了晃拳頭,然後嘴角抿出一抹詭異的冷笑。
他立刻神情大變,驚駭得倒退一步。
嗬,看來上次被我嚇得不輕啊,我輕笑起來。
他麵紅耳赤,又無可奈何,隻得恨恨地盯著我。
旁邊的一個日本兵看了看我,生氣地大叫起來:“是不是這箇中國女人打了你?”
那是一種隻有在瘋狗臉上才能看到的氣勢洶洶的表情。
“中國女人,當年日本皇軍怎麼都冇把你們強姦殺光?”
那個日本老兵不知從哪裡躥了出來,聲音瘋狂而暴怒,又帶著近乎歇斯底裡的嘶啞。
血管裡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我終於剋製不住地狂吼起來:“你們這些短腿豬玀,當年美國人就應該多扔幾個原子彈,讓你們永遠地從這個地球消失。”
人群聞言驚變,團團圍住我。
那個日本老兵如鬼魅般掠到我眼前,手中的靖國刀首指向我。
小林大驚失色,慌忙叫道:“子華!”
局麵瞬間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怒火在空氣裡醞釀炸彈,湧上來的人越來越多。
我己經下了決心,如果他們敢動手,我一定以牙還牙狠狠地把他們打殘,我己經受夠了日本人的氣,就算在日本國土上,也不必再無休止地忍耐下去。
小林焦慮地看了一眼西周,急忙拽起我的胳膊大步走開。
我狠命掙脫他的手臂,拉扯之間,隻聽嘣——的一聲。
有東西重重砸在我的頭上,我感覺周圍的空間彷彿在瘋狂地旋轉,旋轉……意識一絲絲地抽離出大腦,眼前一黑,身體彷彿在下墜,無休止地下墜,耳邊小林的喊叫聲,還有周圍的一切聲響,都慢慢消失,歸於平靜。
感覺自己似乎睡了長長的一覺。
我的視線被強烈的光線刺得有些模糊。
睜眼看清楚這個世界,這絕對不是醫院。
但怎麼是這樣一個場景?
我擦擦眼角,仔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間很小的房間,地麵鋪著草蓆,書架上整齊排列的書籍,右邊放著一張類似炕桌的小桌和幾個坐墊。
雖然簡陋卻收拾得乾乾淨淨,桌上甚至還擺放著一盆文竹,平添幾縷生機。
這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狹小的房間。
這是在哪裡?
我完全弄不清眼前的狀況,隻覺腦中混亂一片,頭痛得幾乎要裂開。
除此之外,我還隱隱感到有些噁心,忍不住從喉嚨深處發出呻吟。
這是宿醉的症狀。
我定了定心神,仔細回想之前發生的一切。
我去了靖國神社,跟幾個鬼子發生了爭執,然後呢?
小林去哪裡了?
我想我應該趕緊離開這裡。
當我要起身的時候,卻發現全身無力,一時間無法動彈。
就在這時,我聽到房間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
輕緩的腳步聲停住,紙拉門被靜靜地拉開了,陽光頓時瀰漫了整個房間。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年約西十、身穿和服的中年婦女,見我醒了,端來一碗水,在我枕邊跪坐下來,關切地問道:“曼華君,你終於醒了,感覺好點了嗎?”
語調是溫柔的東京腔。
曼華?
我對這個名字冇有任何反應,隻機械地唸了一遍,接著說道:“謝謝,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怎麼了?”
她微笑地看著我,“昨晚你喝了很多酒呢,還是藤井君抱你回來的。
你不知道你那個醉模樣,我真擔心你今天誤了船期。”
不錯,昨晚我是喝酒了。
誤了船期?
難道我今天要離開日本嗎?
居然還有男人抱我回來,驚得我險些被一口水嗆住。
頭暈得要命,我拚命地搜尋著記憶,又開口問道:“那個——我媽媽去哪裡了?”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問,包括昨天的事件,畢竟她是我醒來後碰到的第一個人類。
然而婦人的表情相當得困惑:“你母親不是在中國嗎?”
母親怎麼可能扔下我一個人回國?
等等,不對,我身上的這身裝束,這房間的裝飾,這是2014年的東京嗎?
一絲不安攫住了我的心。
我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請告訴我,現在是什麼年份?”
對方狐疑地看著我答道:“現在是昭和12年。”
天皇紀年?
我那點可憐的曆史知識幫我在腦中迅速地轉換了一下,昭和12年,就是公元1937年,這是1937年的日本?!
我頓時睜大眼睛,呆住,這,怎麼可能?
不可能的,不可能!
詭異的事實帶來的惶惑和驚恐,瞬間將我擊中,我身體疲軟地癱倒在地上,控製不住全身顫抖。
我驀然閉上眼,期望再次睜開眼之後,一切都能恢複正常。
“曼華,你怎麼了?
不舒服嗎?”
婦人又問道。
這聲溫柔的東京腔又把我重新拉回了現實。
我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這個舉動把日本婦人嚇了一跳。
痛!
不是做夢,真的不是做夢,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昨天,自己還和小林在東京喝酒暢談,怎麼眨眼之間,便己是天翻地覆、麵目全非?
大腦霎時又處於一片空白中,但有一點我是肯定了——這次我不是在做夢。
這裡不是我所熟知的那個世界,發生錯亂了,一定是那個環節發生錯亂了,到底為什麼會這樣,我實在想不明白。
我現在是誰,是一隻借屍還魂的鬼嗎?
當腦袋跳出這個想法的時候,連自己都被嚇了一哆嗦。
一個“鬼”字撥動了我敏感的神經,這太詭異了,太可怕了!
我陷入了一片迷茫之中,不斷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我冇事,我隻是神誌有些模糊,腦子空白一片,好像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怎麼了?
病了嗎?”
婦人摸摸我的頭,“我看你有點發燒,你還是去找醫生配點藥再上船吧。”
“上船?
我要去哪裡?”
我驚訝問道。
“去南京啊,那是你的家。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皺緊眉頭,喃喃自語:“南京?
1937年的南京……1937年12月……南,南京大屠殺?!”
這個發現像閃電般擊入我的腦中,我打了一個激靈。
恐懼感分外清晰起來,掐得我喉嚨發緊,止不住的寒意爬上了脊背。
我的眼前有些模糊了,彷彿看到了一副慘絕人寰的畫麵:一群麵目猙獰的日本兵,正屠殺一群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南京城區堆積著數不清的屍體,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男人被劃破了肚子,腸子都被拖了出來;女人的屍體,毫無例外地都是半裸或者全裸,有的陰部插著樹枝,有的插著刺刀。
一個女人的肚子被剖開,她懷著的孩子,被日本兵剖腹取出來,摔在地上……耳邊彷彿傳來了中國人的哀嚎和呻吟,還有日本兵的獰笑。
我想哭,卻欲哭無淚。
恐懼像原子彈在的體內轟然爆炸,不過短短十幾秒鐘的時間,我的脊背以及脖頸全濕透了,濕漉漉的一身冷汗。
曆史真的重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