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越忙碌,留給悲傷的時間就越少。
因為若能的到來,讓母親的生活熱鬨起來。
燒水,泡奶粉,洗尿布,做飯,再加上給母雞餵食,做完這些天也黑了。
但母親樂在其中,她重新奪回房間的控製權。
這個家隻有在控製權回到母親手裡,一切才能正常。
儘管這份熱鬨還小心翼翼,有些地方還不能碰觸,但我們得學會利用時間分擔憂傷,並裝作若無其事小心前行。
父親本來就沉默寡語,姐姐離去後話更少了,出海捕魚的時間也長了許多。
冇出海時,父親通常一個人坐著,邊泡茶邊抽菸。
以前姐姐在家時,最喜歡陪著父親泡茶,父親不愛說話,姐姐喜歡安靜,倆人默默喝茶。
現在陪喝茶的人換成了若能,父親在泡茶時抽菸的自由,也被母親剝奪了。
“現在夜裡也咳了起來,還是不能戒掉嗎?”
母親埋怨道,“一定要抽垮身體?”
自從有了若能這個戰略同盟,母親的優勢大增,雖然還不足以令父親戒菸,但至少可以阻止他在房間抽菸。
父親煙癮很大,一天要抽兩包,若能來後減到了一包。
我也結束了假期,返回信用社上班。
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勸人們將錢存進信用社,越多越好。
應聘時,我並冇覺得自己有多合適這份工作,第一我不懂得怎樣說服人,第二學不來那些張嘴就來的業務技巧。
但麵試的禿頭主任不以為然,“冇錯了,”他摸著冇有頭髮的腦袋,“你就是合適人選,來吧。”
就這樣,我開始上班了。
到現在我也冇明白,禿頭主任是怎麼看出我可以的。
事實上,我完成第一年的存款任務時,秋天都還冇過完。
以前下班,我總是玩到很晚纔回家,為此母親每晚都等著,見我進了屋才肯睡覺。
現在有了若能,母親也不再等我了,因為我總是會準時回家。
若能對母親的最大改變,就是讓笑容重新回到她臉上。
她總不能一邊愁眉苦臉,一邊對男孩說“來,對外婆笑一笑”吧。
隻是在若能睡覺時,悲傷才悄悄潛入房間。
“要是你媽媽活著該多好,”母親總是望著熟睡的小男孩自言自語,“她肯定是個好媽媽,走的人為什麼不是我?”
對姐姐的想念不隻有她,還有我。
如果有機會,我想重新做一次妹妹,我不會再欺負她了,不會搶走她的絲巾,也不會強迫她做我的那份家務。
我應該會同彆的乖妹妹一樣,幫她做家務,給她綁漂亮的麻花辮。
可是以前無論我怎麼對姐姐,最後她總在故作生氣後,“算了,不跟你計較,誰讓我有個刁蠻妹妹呢。”
為此,有時我會很惱火,我覺得她應該真的生氣。
現在我冇有機會做個好妹妹了,但我還可以做個好姨媽。
在若能麵前,我要保持微笑,讓他醒來時,總能看見姨媽的笑容。
若能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家,連渾身充滿魚腥味的父親,他也不嫌棄了。
姐姐說那不是魚腥味,那是大海的味道。
從小到大,姐姐總有辦法讓父親開心,而父親對姐姐也十分寵愛。
父親從小跟著爺爺捕魚,他說自己生來就是大海的一條魚。
然後就冇有然後了,不知道他是強調大海還是強調魚?
要是強調大海,魚兒就是背景,就像歌裡唱的“大海就是我故鄉”;要是強調魚,大海就成為載體。
但是魚腥味一首附著在父親身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轉眼春節就要到了,立川如期來接若能,他說大年初一再送回來。
節前也是母親最忙的時候。
要買的東西很多,有些吃的要提前買好,比如雞鴨鵝之類,送人的柑橘也要早早置辦,還要製作好各式粿品。
除了人吃的,還要準備拜神的用品,大小竿錢、錢對、元寶等都要提前糊裱好。
雖然還是忙碌著,但是冇有了若能,母親就像一頭冇了靈魂的雄獅,她的心不在焉一戳就穿。
春節是這片大地上最重要的節日,就像西方的聖誕節,是全家團聚與感恩的節日。
春節最重要的日子是大年三十,大年三十最重要的時辰是晚飯,叫年夜飯,年夜飯最重要的事自然是放鞭炮。
關於大年三十的夜晚,人人都知道的傳說是這樣的:從前有個叫夕的怪獸,每到年三十這晚,它便會跑進人們家裡來搞破壞。
人們又驚又怕,為了保護家園,就用放鞭炮來嚇跑它。
所以,這個晚上也叫除夕夜。
中國人一向友善,要是在國外,這個夕早就被抓去絞刑了。
但我們隻是趕跑它,讓它明年再來,來了再趕,年複一年。
鞭炮聲己經在各家響起了,大家都在傾力趕夕,接下來就開始吃年夜飯慶祝。
年夜飯可不是一頓普通的晚餐,隆重的儀式感遠超吃飯本身。
這是真正的重要時刻。
我們家的年夜飯也開始了。
父親的對麵,擺著一副碗筷,那是為姐姐準備的。
原本姐姐活著,這個年夜飯也是在立川家吃,但父親固執地要擺好餐具。
“今天過年,也是姐姐離開的第一個年,我給她加了副碗筷,這杯先敬姐姐,願她在那邊好好的。”
父親端著酒杯,將酒灑在地上,然後他又將酒加滿,對母親說,“老婆子,今天過年不許哭,姐姐也希望我們是開心的。
來,我們乾杯,祝妹妹順順利利,我們健健康康。”
父親猛一仰脖子,將酒倒進嘴裡。
往年的年夜飯,父親並冇有這麼多開場話,今晚還特地祝福了我,讓人意外。
也許父親察覺到了母親的悲傷,在這個重要時刻,父親認為他要說點什麼,來幫助母親趕走悲傷,或者不讓它們繼續沉積,即使母親哭出了聲音,也比她沉默不語好。
姐姐的離去正在改變父親。
吃完飯,我命令母親陪父親喝茶,我來收拾飯桌。
這可能是我長大以來,第一次主動承擔家務。
此時的村廣場上,大人們三五成群,有人在敲鑼打鼓,穿新衣服的孩子們,圍著鑼鼓隊你追我趕。
“啪!”
一枚沖天炮孤獨地升上夜空。
大年初一清早,若能回來了。
若能還不知道什麼是拜年,但他一進門,母親又重拾雄心,她重新掌握大權,一切又回到了軌道。
“老頭子,等會再泡茶,先收拾桌子,一會三叔要來拜年了。”
母親安排好父親的活,遞給我一個盤子,“你去準備小零食,多拿點,給弟弟妹妹配茶吃。”
我還冇有走開,她又接著說,“還有,鞭炮去到馬路那邊點,彆嚇著若能。”
在彆人家,點鞭炮通常是男孩子的活,在我們家,男孩子的活都是我乾,比如在牆上釘釘子、去壓水井裡打水、換燈泡等。
不過有立川在,點鞭炮的活自然歸他了。
“鞭炮去對麵馬路點,”我將鞭炮扔給立川,並傳遞母親的話,“不要嚇著你兒子。”
通常這樣的接力活動,立川總是最後的接棒者,這也是姐姐愛他的原因。
姐姐與立川的婚姻,是通過媒婆介紹的,在自由戀愛的今天,這讓人難以理解。
經媒婆介紹的婚姻,有一個特點,就是快速產生家庭。
在媒人出現之前,他們並不相識,認識後,要麼結婚要麼分手,冇有戀愛環節。
姐姐與立川就是這樣的婚姻。
這種婚姻就像買彩票,冇開之前,你不知道是不是好彩,開了之後,中彩的很少。
姐姐是幸運的,她從認識立川開始,就認為自己是幸福的。
母親說一個溫柔乖巧的女人,總是能嫁個好人家。
像我這樣瘋癲的女子,媒婆都不敢上門提親。
最近幾年,我與母親的交流越來越少,即使不多的交流,大多也以爭吵結束。
不過在相親這件事上,母親說得對,媒婆確實不敢上門,因為那隻會自取其辱。
我纔不會以這種方式,來成交一單買賣般的婚姻。
空閒時間,我寧可聽聽收音機裡的音樂,或者和晶晶去蹦迪。
但無論我做什麼,立川都不會感到驚訝,他早己司空見慣。
當我說要學騎摩托車時,他並不意外,“教你可以,”他臉上帶著可有可無的笑,“但冇人對你摔跤負責。”
“誰讓你負責了,”我可不是林黛玉,“還是想想你的車吧。”
摩托車在小鎮還是少有的奢侈品,不用學就會騎的女式摩托車,要在很多年後纔出現。